虞杳杳上马车回了北边虞府夹道,这一趟往忠勤侯府里去,她体己的人只带个从小在身边的护卫,再拣一两个打理马车的小厮跟着去了。
如此便是不想让西边伯父母房里瞧着她病刚好便声势大,京中再落得个倒贴表亲,不孝公府的名声。
侍女和莼早候在东府门前,待虞杳杳下车,便将胳臂上的氅衣撑开给她盖上,体贴的很。又留了头偷剜虞杳杳身边一声不吭的护卫一眼。
那护卫长得和和莼几分相似。眉眼深刻,深色的皮肤衬得体格健硕,脖颈却纤细又长,十分内秀的样子。
虞杳杳道:
“和莼,今日出门的早,未去西边庆颐堂请安,一会儿午膳前走一趟,另外……把咱们院子里旧藏的南珠拿一斛出来,给二小姐罢。听闻她要延塾了。”
那侍女伶俐,瞧着虞杳杳清减着去格外不是滋味。
“小姐从前除了去大报恩寺和南郊的庄子上,便在院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病了这好些时候,倒是哪儿都去得了,也不知怎的这样贪玩起来,早上连个氅衣都不披上。”和莼又紧盯着那不出声的护卫,“是三水这小子不懂事。”
“冻坏了再病倒,又要凶险一次。再说了,西边那几位没帮倒忙就不错了,还谢个什么。”
虞杳杳听了自然是心热,也不怪她出言不逊。
和莼并这和三水原是平远伯夫妇西南征战时路遇的流民,见她姐弟还算机灵,又无亲人照拂,便收在营中。一开始连中原话都说得囫囵,如今已利索许多。
虞杳杳随军时已和她俩玩惯了,三人之间倒无架子。
只是父母死于战事,为国献忠后,一众平远伯府的人停在东府里,总要看西面如何处置安排。用人调度,银钱是第一位的。
虞杳杳便也颇识得眼色,小小年纪只留下了这姐弟两个信的过的。
现如今院子里的人,都是后来进了院子再调教的,有些原是西面的人,但渐渐相处着也更听虞杳杳的话。
“和莼,你和三水是我最信得过的人。你说要怎样,我定然是要听的。”
虞杳杳踱步绕至和莼面前,只盯着她笑问,“晚上,让咱们的厨房做牦牛铜锅可好,我记得你说在家时最爱吃这个。”
和莼提手便要掩过眼帘,不让虞杳杳再追着看。
主仆间便要笑闹出来。
“可别了,小姐惯会做人,明明到公府里的东西从来规矩都是东边西边平分,伯爷和夫人在战场上的威名倒还在呢,老公爷生前也是最疼爱小姐的。如今倒好,你还巴巴的把自己的东西拨了送到西面,你看他们可领情。今晚若是吃那名贵的火锅,怕是小姐又要提心吊胆起来,吃也吃不安生。”
虞杳杳突然觉得,自己谨小慎微,在各种关系里周全,本以为是护住身边人。
或许也是种苛待。
“你说得对,是我太谨慎了。越是这样,别人恐怕越当我们好揉搓的。”
虞杳杳在府里湖边走着,突然就失了神。
自上一回病笃昏迷,如坠梦中,梦里种种事情宛如亲历,醒来之后却又不记得只言片语。她经常就这样突然忘掉方才说的话,做的事。
和莼跟上来,紧了紧虞杳杳身上的氅衣。
“自从老公爷一去,你在府里行事总是更加规矩些,从前行军时那些张扬做派一点都不见了。咱们何时是寄人篱下了,这本来就是小姐你的家。公府掌军的正统应在咱们伯爷一脉,小姐若有个兄弟在侧,岂有那边袭爵的道理,该他们给咱们请安才是。”
“和莼,收声。”虞杳杳正色,“他们终归是我长辈。”
“不说这个了。我见小姐病了以来,总是梦魇,梦中振振有词,醒来却也如常,又不完全如常,总像是成熟内敛许多。和莼也说不清变在何处,总觉得小姐这样,和莼心里绞着。”她接着说,“总是体恤旁人,倒压得你喘不过气。”
是么。
虞杳杳也觉得,好多事情当日像走马灯一样过去,醒来连心跳都还如常一般节律,什么都没留下。
她像求死之人寻个痛快结果,却落在一片白茫茫芦花丛中,不痛不痒,空无一物。
明朝日子仍旧如常。
*
“夭娘。”
虞杳杳刚要迈入东府院子,回头正见堂兄虞信欢行来。
和莼在旁即刻便小心噤声了。
这虞信欢是伯父虞敬渠的独子,还有个妹子名唤虞宝儿,略小虞杳杳些,论行辈算是公府的二小姐。
“大哥。”虞杳杳客气道,“你怎么来了,我刚准备休整一番就去庆颐堂请安,上一回大哥送的冰鉴很有用,夭娘很是感激。”
“你病得凶险,我也是第一次听闻如此高热不退,才想及这最简单的法子。有用就好。”
虞信欢眉眼温柔,向来对她这个堂妹颇有礼数,虽不免要看他父母眼色,却也有些自己的衡量,是个明理的人。
“只是你别怪父亲和母亲没有及时的为你延请医师,这东边和西府毕竟隔了几重墙,中间还夹着个湖池,日常他们又免了你请安,自然是没法儿及时知道这一面的情况,还当是普通的风热,怕是当日耽误了些时辰。”
虞杳杳听着这话,也不搭腔,只当他是个体面人,不好把话说的太白。
他接着又笑提,“好在温家六郎及时发现不对,这才对症下药。”
“他是个好郎君。”虞信欢说这话时当真像个亲近的兄长。
“只是你们之间,总归现下是不宜走的太近,我知晓从前你那样小便失了双亲,而我们多年未见,当日总觉得有层壁障,不甚亲近。是温家六郎时常照拂,你又尚小,才信任了些。”
“可若是谈婚论嫁,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伯父母去得早,祖父本要给你做主寻亲事的,结果也去的突然,将来你要嫁谁,恐怕和宝娘一样,还得父亲母亲定夺。”
“……来日方长,他若坚定,你也非他不可,总归是会有姻缘的。说到底咱们才是真正血亲,父亲母亲自然是不会亏待你的。”
虞信欢说话沉稳,即便内容虞杳杳未必字字想听,却也没有执意要打断的念头。
“兄长的话,夭娘听进去了。只是我来日的婚事,我既无父母,又无祖父,只有外祖定西将军府一系,尚可分神为我打算。若让伯父母劳心劳力,我实在不忍,公府里大小琐事已然摧磨,哪能再劳累。”
虞杳杳比起方才去侯府时精神头又更好些,披着暖氅,说起话来,字字圆润如珠子落玉盘似的。
虞信欢觉得冬风砺人,却着实难败美人。
这话里的机锋,他却全然没听进去,只觉得这堂妹一支孤木,竟也在东府独自支撑到今天,各处周全,于这人品风流上更添韵致。
温六郎那小子是有福气的。
这样的人物若娶回家里,岂有张罗不好的。
只是可惜是个庶子,总归是上不得台面,委屈了自家堂妹这么个人物。
*
虞杳杳觉得有趣,若西面真是不清楚她这院子里的事情,虞信欢又怎能这么巧合的便在她回府的时候赶来一见。
这日子总归是顾得头顾不得脚,勉强体面终究是要露出破绽的。
虞宝儿见自家哥哥和虞杳杳一同进了庆颐堂,有些不痛快。
“大姐姐病了这么久,怎么今日想起来请安了,若没好全,何苦跑这一趟,没得说咱们西府规矩多。父亲母亲早就允过姐姐不用常来请安,倒是大姐姐三天两头来的紧。”虞宝儿手上刚染的丹蔻色艳,她仔细着蹭一阵。
“若无聊,这京城里多的是地方找乐子,你窝在那东府里久了,自然是不能得趣的。”虞宝儿瞧一眼讷言的虞信欢,“自己有亲上加亲的表亲,缠着别人家的亲哥哥进出做什么。”
虞信欢一听这话太过,忙打断,“宝娘,你功课可还预备清楚了,午膳不想用就别用了。”
“哼,你就知道胳膊肘往外出。”
虞杳杳随便笑笑,当没听见,只让和莼上前来。
“我自然是不如二妹妹身子上爽利,四处有眼福。听闻你要延塾了,便从府库里找了一斛南珠并文房几样,妹妹玩儿个样式。”
虞信欢和虞宝儿抬眼看那掀了盖子的箱奁,了然是平远伯从前在外征战时收的东西,都是真正的好货。
那虞宝儿是个爱新鲜的,平日用度也奢靡,也就拿人手软,没再多说。
“多谢大姐姐,宝娘自会在书塾多识几个字的。”只细细瞧起那南珠来,又把玩好一阵。
和莼在一边听的刺耳,前几年虞杳杳到了延塾的年纪,老公爷一把年纪正披甲挂帅在东南剿匪。请先生的事情不仅无人张罗,西府还拿出用度吃紧的说辞,免了给虞杳杳延塾。
虞敬渠从前又向来不和京中结交,就连到那些有名的大学士家中添张书案的机会都没有。
虞杳杳后来识字都是温之峤有空时提点的,虞杳杳问的多些,温之峤也只在千字文上教习些基础的,再多的经史,他也并无甚兴趣。
间或去大报恩寺时,寺里的雪灯会教她翻些书页。
好奇大家对这篇文的感觉,和第一本相比,我调整了写作风格。
以及,蛇年大吉呀诸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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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