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怎么了?敞佚,你三岁能作诗,七岁能行文,十二岁保和殿夜宴众藩国来使前应对圣上礼议之问,对答如流,蔚为国光。你少时闯荡过的地方不知反几,比这京中勋贵的子侄在世情民愿上强上百倍。”裴禹迹鲜少这样径直夸耀裴休,“十四岁时你跟爹说,你要做清白臣,为民生振臂而告。如今这是怎么了?一场病症把你的脑子和前途都烧烬了吗?!若只是为了退亲,爹有别的法子,自不会让你勉强。”
裴禹迹话意未尽,觑着眼正在气头。
“……扪心自问,为父从不勉你多么进取,经史上的事情终究要看悟性,而你自小贯通,又兼具务实。你兄长若要上进,我倒罢了怕得个全凭门荫的指摘,可你的资质不为国奉事,何等可惜?你可要枉费从前诸多努力?”
裴禹迹一股脑说及此,裴俪恰好预备进院请安,此时听闻,瞬时退到院外站着不动了。
裴休搁下茶盏,只倚在椅子上懒散着看裴禹迹眉毛胡子都立起。
他父亲向来是个恬淡之人,情绪亦不多。
如此这般自然不常见。
“爹,兄长从前才多大的年纪。天子面前,禁中重地,他遇事畏惧些也是常情。圣上都没恼,你倒好,把人家进取的路一棒子堵死了。”
“我那是护着他!”
裴休也不敢再顶撞,只深看了父亲一眼。
很多事情都有怀柔之法,父亲却是个为他心中正确,坚持到底之人。或许也是因为如此,才得圣上事事撑腰,于改革之任当仁不让。
史册青简,这样的人名垂后世,却未必能在当时善终。
即便父亲心中再想让自己替他分担这朝中局面,做一对父子臣,也是不能了。
因为前世就在现下这光景不久,裴禹迹因为“科举舞弊包庇朋党”而犯禁做法。
导火索便是裴休取一甲第一名,直进翰林院,拔作阁臣,惹人眼红,才设局污蔑。
承平帝因大理寺审案后证据确凿而震怒,下令赐死首辅。
裴休自己也……一朝风雨飘摇,孤身庇护起家人,避忌追剿家族的局面。
事情尚还没弄清楚,裴休便被那水红色衣衫的女子平白刺了致命一刀。
因而现如今,他于这京中事避的远远的最好。
“爹,我还真未必适合,人情世故,权谋平衡上,你教我的太少。”裴休话有深意,实则劝勉。
裴禹迹烦闷起来,他虽是首辅,总也有想不通的事情,“罢了。”
“……你要怎样便怎样吧,出去冷静冷静也好。”
裴休立时站起身,“父亲怎知?”
“你在温侯面前让人拒了你这么个‘农夫’女婿,现在京中还有人不知道你想归野之事么?”裴禹迹被他这么一问,气急反笑,
倒也平和起来。
“爹,你替圣上分忧,也要记得自保。”裴休忽然郑重。
“一个连会试都未进过场的举子,倒也教起国朝首辅的为官之道了。”裴禹迹嗽两声,神色白他太过骄恃。
又想起什么。
“眼下圣上允了上回我递上去的折子,重核京畿户籍田产,理一理人头和地税,给来日地方上打个样子。京中阻力虽多,倒也肃清不少,已足足核算多出万两白银来,单单京畿便如此,财政上来日定然可观。虽说贵戚京官中有些怨言,圣上颇为重视此事,工部和户部执行起来倒也顺畅。”
裴禹迹长久以来便习惯把有些政务闲谈似的说给裴休听听,自小耳濡目染,有时裴休也能回执一二。今日也是一样。
这事儿上一世裴休几乎没有印象,似乎是几年后内阁径直便下达举国税法改易,不得不说引起轩然大波。
如今这般循序渐进,倒也是好事。
“此一事若单说充实了财政,却也折损了京中贵戚官员的诸多好处,就算圣上一贯爱重爹,爹也是吃力不讨好,财政所得直观反哺民间究竟一时看不出。”裴休冷静应道。
“……可这重新整理了人头田产,能直接让那些被侵占的庶民在年底这光景里少赋税,好充实家中,便能即刻以民情相胁贵戚高官间按法办事,可谓一箭双雕。”
“爹做得甚好。”裴休好整以暇,开始夸耀起这位夙兴夜寐的首辅父亲,还把长远说了个大概。
“我知父亲宏愿,只是京畿的效力再好,来日到了地方恐怕也有权不下县,鞭长莫及的痛处。税制改革,终究是动根本,想让人人都顺意,实在不可能。还得慢慢来。”
裴禹迹闻言盯着这么个聪明过了头的孩子,觉得这番话和他的年纪实在不匹配。
不去科考,现下想想,确是暴殄天物。
“……我明日便南下,神不知鬼不觉的,赶紧走了才是。”裴休也怕驳了面子后,忠勤侯动用起金嫔身后郑贵妃的势力来,自己不好全身而退。
“圣上那边若有微词,父亲替我多担待些。”
这小子还有心笑。
裴禹迹总觉得裴休变得太快,这半年,偶尔也觉得像是换了个人,诸多变化,或有隐情,他如今也无心深究了。
裴俪于仕宦之途资质不足,裴休现下又远走他乡,这家中来日能说话的人,竟一个也没了。
*
长宁街,大报恩寺。
“娘娘千秋。来前应让内臣来递个话,我等也好封寺迎客。”
住持低眉顺眼,此时沾了大内的事儿,也慈悲淡然不起来。
何况是太子之母。
大报恩寺乃国朝皇寺,于此处皈依皆是名僧,捐门槛的除了皇室贵戚,则都是些名流钜富。
“无妨。”
说话的女子端坐在那寺中藏经阁的阁楼之上,对面亦坐着一位华服女子。
年纪瞧着都在盛年,虽不如青春少女天然,却各有成熟女人的风流韵致,贵气抬人。
这一对正是内廷中的郑贵妃和金嫔。
“因岁首西南黄教格鲁派将要来人,格鲁派在西南又有定鼎之功。圣上意在上下一心,命后宫嫔妃皆对佛法教义精进增益些,本宫自当辅佐皇后,做后宫表率。”
郑贵妃说话时调门颇高,阁楼和长阶上下,僧人内侍皆听训似得噤声。
“大师莫慌了神”。
对面那贵妇人笑得客套却标致,“此事倒也没那么急迫,本宫和贵妃娘娘在这藏经阁拣几本经卷念诵一番,你们就各自忙去罢。年节前寺务繁多,别误了正事才好。”
金嫔给了个台阶下,住持了然,二人有自己的事情要谈。
这藏经阁上,络绎退出去,只剩些内廷贴身的侍宦。
二人所倚坐的这扇窗,遥遥俯瞰整座寺庙进院,对面向东望远些便是紫禁城端门,此处乃寺中制高点。
“要不是近来朝中轮番弹劾家中人,本宫又岂能如此没架子的便往这劳什子地来。”郑贵妃只待众多僧人退出去,脸色一变。
若是往常,车辇定要出了西华门走长宁东西大街,监寺得了信儿必会提前一日清场。
如今低调着来,实在是避风头的意思。
“娘娘怕什么,皇上心在你这。朝堂上诸多事务,去了你的钟粹宫,再到文华殿问过太子殿下的学业,也就不烦闷了。”
郑贵妃勾一侧嘴角,“话如此说,本宫那个逆子现如今是越发出格了,才入东宫几天,成日只跟那个家臣送进东宫的……”
她话说一半,实在觉得这跟这金嫔之间倒也没到那份上。
她是主,金嫔是臣,何必把自己的弱点曝露给下位者。
“娘娘也别怪臣妾多话,那女子你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着来日太子娶了正妃,给殿下赐了做侧妃或是侍妾有何不可。您越是不许,这孩子们就越是想逾矩。”
金嫔说的头头是道,可奈何自己膝下也没个一儿半女,只能是把家中长姐金褒容持家的门道,拣一两分来应景。
“可他是储君,岂能如此不顾大体!”
郑贵妃手中缅甸进的翡翠串珠,“啪嗒”一声打在那红木香花桌上,“本宫自是不会允一个文官家出身,娇嫩不经事的女子做这东宫太子妃。”
她想及自承平帝登基以来,内阁领衔对郑氏和太子入主东宫的诸多阻力,就绝不肯妥协。
更何况本朝以来储君正妃和皇后之位本就无意于位高权重的门第。历来有低品官员、平民甚至商贾家的女儿封后,无势力倚仗的贤淑内敛女子,才是内阁和礼部首选。
譬如现如今坤宁宫那位,就是内阁塞给承平帝的庶民皇后。
罢了她又轻“呿”一声,嫌恶得很。
“妹妹你当那文官清流就表里如一了?那狐媚坯子为了进东宫,连郑氏的家臣都委屈做得,还不是攀龙附凤的主。这样的女子,哪来的脸面做我荇儿的正妃?”
郑贵妃抚了抚方才发火时弄乱的绛红团花织锦雀纹衣袖,“也不知哥哥是怎么想的,还执意把这上不得台面的人换着法子送给荇儿,太过纵容了些。”
这事儿一出,她亲自给东宫中人下了禁,不准传出半句。
若让承平帝知道了,这太子之位哪里还坐得稳。
金嫔见这场景也觉得有趣儿,承平帝如此宠爱郑氏,恐怕也是为她这独一份的骄纵性子,奉承话听多了,自然是喜欢直言不讳解闷。
郑贵妃怕是一点不记得,她对面的自己,正是文官家的女儿。
“行了,贵妃娘娘还是领着臣妾颂这一卷《阿弥陀经》是正事。孩子们自有他们的缘法。”
郑贵妃想及金嫔刚晋了嫔位,是自己在承平帝身边吹过风得的力。她岂有不顺着自己的,不仅她,还有她背后的……忠勤侯府。
“本宫听闻你家姐忠勤侯夫人今日也在近处?”
“让娘娘见笑了。这出宫劳顿,虽有宫中内侍操持,终究不如臣妾自家人伴着便宜。她怕寺中斋饭不合咱们胃口,特意在西长宁街不远自家的别院做了席面,等您得空赏脸。”
“饭未必吃。”郑氏一口回绝,“人既来了,叙叙话也是好的。”
这倒是郑贵妃第一次这么赏面,从前宫宴上遇着,只说不便与勋爵命妇私交太过。
恐怕是自己今日这番话哄在点子上了。
姐姐金褒容一贯是个会说话的,事事争强筹谋,比她那个夫君做些无用功倒是强上不少。
一旁金嫔耳语内侍去院内厢房,唤金褒容进来回话。
郑贵妃一手捧着金玉做的汤婆子,翘起护甲撑着发紧的眉尾,望向窗外寺内长阶下,正鱼贯进来些人物。
男女主正式相遇预计在10章后了,且等二人斩断京城里的是是非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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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