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巧打算在明日进城之前逃出去。
先前谋划虽然作废,但如此侥幸避开暗哨耳目,她必然不能轻易再回兰县。
富商给过来的那袋银子真是雪中送碳,前世她四处逃亡,缺的就是钱财,有了银钱,去哪里,想要什么身份,种种问题,迎刃而解。
只是眼下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
段逢恩。
先前接近段逢恩,是希望张禾覆灭之后,她假死计划成功,段逢恩能看在彼此交情上,能为她徇私。
但是现在三年未到,张禾没有遭难,她也没假死,这交情更是没建立起来,她那些乱七八糟的谎言,不日必然会被戳穿,临走前她总得做些什么,让自己将来有转圜的余地。
余巧大概能猜到唐天二的身份,从黑水巷查出来他假造路引文书起,她就开始有所怀疑。
什么人需要假造路引文书,当然是同她一样,身份不由己的人。
但这不是她最终确信的依据,她最终确信的,是访问街坊时,有人说唐天二醉酒从梧桐巷出来。
梧桐巷,住着素鸿,是受张府主母之命,送来监视她的人,余巧还记得素鸿说过,她有个相知的表哥,不管唐天二是不是那个表哥,多个巧合,就不能算是巧合。
当段逢恩见过唐天二,之前说过的谎言大有可能被揭穿,余巧早有预料。
但段逢恩并未向她试探猜疑,却在她意料之外。
难道是唐天二并没有说出她在京城的事迹?不应当啊,哪怕唐天二不说,段逢恩刚才前去看了他的身份文书,应当也能将她联系起来,怎么可能全无疑问?
但是至此境地,不管段逢恩是心中存疑,假意不说,还是真的毫无察觉,她都要为自己之前说出的拙劣谎言做补。
大抵快要入夏,夜风微凉清爽,坐在客栈台阶上,听得见虫鸣蛙叫。
余巧出声询问:“段公子觉得我怎么样?”
段逢恩的眼神有些错愕。
明白是话里有了歧义,余巧连忙补充:“作为朋友,段公子觉得我如何?”
段逢恩没有正面回答,“余娘子想和我做朋友?”
“段公子光明磊落,玉洁松贞,应当有很多人想要和你交友。”
段逢恩其实不太懂,友人的概念,他在书上看到过,志同道合即为友,但他在牢狱中见到的大多数志同道合,终究会走入殊途。
比如说最近的刘由,冯飞,唐天二,本是酒友相识,也算志同道合,可是死前,他们一个劲的把脏水往对方身上泼,把自己摘干净。
段逢恩至今没有志同道合的好友,他能接受最后殊途,但是他没有遇到过与他志同道合的人。
大概是没有人,把人看作木石器皿,也没有人,会把杀人称作天命吧。
段逢恩看到远处有一盏灯笼熄灭,他回过神,“我听闻,友人之间要互相坦诚,余娘子若能坦诚相待,交友自然轻易。”
“我明白了,段公子是觉得我骗了你。”女子带着笑意抬头看过来,“我若坦诚,段公子便认下我这个朋友?”
明亮的眼神像是在等他一个肯定,段逢恩没有说话,像是默认。
“好,那段公子等等我。”
女子从台阶起身,踏入了客栈内,从里头搬出来一坛酒,两只碗。
她重新坐回了原来的位置,倒了两碗酒,一碗递过来,一碗拿在手中。
她边喝着边和他说话,“我确实骗了段公子,关于我那夫君。”
早知这个结果,段逢恩并不意外,他把酒碗放到嘴边,小抿一口,有种世家公子的斯文儒雅。
她凄婉道:“夫君不会接我回去,夫君也没有和我两心相许,但我对夫君的情意,绝不虚假。”
段逢恩手中的碗倒扣在地上,发出一声响,他蹙眉道:“余娘子才说,要对我坦诚。”
余巧眼神没落在他身上,她看着灯火之外的黑暗,淡然开口:“段公子去过京城么?那可真是一个繁华似锦的好地方,但是这繁华底下,暗流汹涌,每个人的命,都是权贵的棋子。”
“朝中历王、郅王争权,历王设计陷害郅王门下太仆寺少卿张禾,送了一个舞女,毁他名誉,这个女子本应是一枚用过就杀的棋子,但张大人为人心善,说这女子也是身不由己,于是不顾自己名誉救下她,将她纳入府中为妾。”
余巧转头想和段逢恩碰杯,但段逢恩的酒碗已经落地,于是她自己独饮一碗,“段公子,这女子就是我,我本是一枚用过就杀的棋子,但夫君救我于水火,怎么不让人倾心相许。”
“但夫君爱夫人之至,除了那点善心,再无旁的东西给我,是我一厢情愿,是我不甘心。”
段逢恩沉默良久,这番坦诚不但没有解决他心中的疑问,反而让他陷入了漩涡。
她的话总是让他一知半解,又心口不适。
他想杀了她,让心口这些沸腾的感觉停下,可他发现,他不仅猜不出她的恶意,连她的话,他也分不出真假。
之前他希望余娘子看清这位张禾大人的真面目,因此由爱生恨,可余娘子是真心喜爱她那夫君,于是那些落在她身上的不公,她都能理解承受。
她不准备反抗。
所谓爱,真的宽宥忠贞至此?
段逢恩其实不能相信,他在狱中审过多桩案子,男女勾搭情人,杀死原配的案例不在少数。
余娘子的事,怎么看都是别无选择罢了。
他脑中莫名闪过一个荒唐想法。
余娘子若是爱上他,有了选择,会不会为了脱去桎梏,杀了她那夫君。
“段公子?段公子?”
余巧有些尴尬,她东扯西扯,真真假假好不容易扯出这么条线索,把之前的说出口的谎言圆过去,段逢恩竟然走了神。
段逢恩从地上拿起酒碗,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余娘子既然如此坦诚,我也告诉余娘子一个秘密。”
“我从未有过朋友,余娘子你是第一个。”他顿了顿,补充道,“余娘子愿意与我为友,我很高兴。”
*
和段逢恩喝完酒,余巧回了自己的屋子,在房间内待了一会儿,她整理好东西,趁着夜深人静,从客栈小门溜出,到了马棚,骑马逃离。
耳畔是尖啸的风,心跳如鼓声震动。
这是她的前路,这是她重活一世,最想得到的自由行走于天地的前路。
等她换了身份,与张禾再无瓜葛,她便落定,随便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开一家铺子,随便做什么生意,蜜饯铺子也好,布铺也罢,挣钱了她就去游山玩水,没钱了就回来。
她会认识很多人,一起喝酒,谈天说地,不必因为身份桎梏,才认识几天,便各自流亡逃窜。
她会光明正大的行走在世间,能去客栈住宿,能在大道闲逛,不必看到官府便战战兢兢,往深山小路里走。
她能吃饱穿暖,作为一个人,而非逃犯。
骑马一路前行,到了天亮。
清晨天下起了细雨,丝丝飘洒在脸上,两侧道路上,树木绿意明显。
余巧出来时什么都没有带,包袱里只有那一袋银子,一个水壶,和马的精草料,确认跑了有一段距离,她下马休息,牵着马找到水源,给水壶里灌满水,然后准备上路。
前行不过半刻,她听到身后传来马蹄声。
余巧正疑心,要往旁边避开,然而耳畔传来一声尖哨。
有支箭擦着她的耳畔飞过,落在她的前路。
林子里马啸声不绝于耳,马受了惊吓,高高扬起前蹄,余巧几乎要从马背上摔下去,她拉不紧缰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托着往前奔去。
身后马蹄声跟了过来,又有几支箭从身侧擦过,钉入前方的道路上,马彻底失控,把她从背上颠了下去,余巧在地上翻滚,背脊撞到了路边的树干,才堪堪停下。
头脑发晕,浑身都痛。
她撑着坐起,眼前似有血花,滴答滴答落在掌心。
“小夫人安好。”
有人下马站到她面前。
耳边有嗡鸣,余巧没能听清他的声音,她问道:“你是谁?”
“小夫人常去梧桐巷,应当有听素鸿说,她有一个表哥。我就是她的表哥。”
他是张禾的暗哨。
暗哨抓住她的手臂,拖着她往前走,“本来小夫人在兰县做生意,交些钱给素鸿,我们也算合作愉快,可小夫人要逃,便是谁也救不了你了。”
“你要杀我?张禾可没给命令让你杀我。”
暗哨捉着她,“做的哪门子天真的梦,我当然不会杀你,但是你逃跑,被主子撞上了,谁能救得了你?我且提醒你,见了主子,自己把罪责全部担下,不要连累我和素鸿。”
“看管不力的罪责,最好你一己承下,我让你在路上少吃点苦头,至少,不剜你的舌头。”
“您意下如何?”
余巧被自己流出来的血呛到,“张大人来青梅村了?”
“是,主子说,来看看你,但你不知好歹,在这关头意图逃跑,回去是死路一条。”
张禾为什么来青梅村?
在这境地,余巧竟然还能分神去思考。
前世,这位名义上的夫君,自下狱前,可从未有一次来这看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