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二没有哪一刻这么盼着官府到来,他高声叫着,“大人救命!大人救命!这几个女子要杀我!”
他看着那拿刀的女子喝道:“官差来了,你要在官府的眼皮子底下杀人么!”
可这几声并没有把人喝退,他全身桎梏没有一刻松动,刀刃寒光落在他脸上,下一刻径直扎了下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
绑匪没有死成。
并不是宋其芜最后当真害怕下狱,而是第一刀下去后,刀刃卡在肉里,拔不出来,在官差赶来之前,她没来得及下第二刀。
山洞里的女子被捕快一个个接了出去,唐天二往后缩着,靠在洞壁上喘气。
看到那素有慈悲心肠的段公子走进来,他露出一个劫后余生的笑。
“感谢段公子救我,若不是你们来的及时,我就要被那几个贱人杀了。”
段逢恩点头靠近他,“你是唐天二?”
“正是。”唐天二颤着伸手,摸上插在胸口的匕首,试图拔出来,但疼痛过甚,他又抖着手放下,“我正要去邻县做生意,这几个女子平日与我有所龃龉,今日聚齐跟在身后,图谋杀我,好在官府来的及时。”
段逢恩俯视着他,“可官府接到报案,是你绑走了马娘子。”
唐天二抬头,瞥了眼青年文弱的打扮,“我这番话段公子不懂,衙门里有个姓郭的捕快,你把他叫过来,他自然懂。”
眼前的人影没有移动,唐天二视线往上,看见青年一双寒凉的眼睛,比刚才落下的刀刃寒光更令人心惊。
“县令昨日提审了你的好友刘由,冯飞,他们说,今年二月,你们合伙杀了一个农妇。”
一字一句,如状罪责。
唐天二从地上站起,后脑的血从脖子滴下,他也不顾。
“这些事与段公子有何关系,还是段公子和那农妇有关系?”他提高声音,“我竟不知,段公子无权无职,却在衙门有说话的本事?”
青年没有答话,他站在洞口处,低眉看着他,背对着光,就像破旧寺庙里,一尊无人供奉,寂静诡异的神像。
莫名他就看得明白,他要取他的命。
“段公子,你不能杀我,你无权杀我。”唐天二捂着伤口,“段公子识得井口街那卖蜜饯的余娘子么?”
那冰冷的神情有一丝松动。
唐天二颤颤巍巍挪着步子,“公子应当有所听说,余娘子是京官妾室,她的丈夫,正是太仆寺少卿张禾。”
“我正是太仆寺少卿家中奴仆,公子有所不知,京城中历王,郅王争斗不休,我家主子投于郅王门下,却遭历王陷害,今年年初,历王栽赃一舞女与我家主子苟且,为保名声,我家主子不得已将那女子纳入家门,此女子便是余娘子。”
“本是该杀了余娘子,以绝后患,但主子心底慈悲,只把余娘子送离京都,叫我和几个人来看着她,防止她向历王通风报信。”
失血过多,唐天二眼前模糊,盯着洞口处的亮光。
“段公子,我是四品官员家中奴仆,你不能杀我,要杀我,得先问过我主子。”
*
余巧带着从山洞里救出来的几个女子到了客栈休整,杨富来的娘亲马金枝,是个善与人打交道的,在路上从捕快嘴里问出了余巧做的事情,一个劲儿地说定会谢她,当得知自己儿子进屋盗窃后,更是保证,来日定会将人提到门前谢罪。
几番戏说的话语,把几个女子紧绷的精神化解。
客栈里,那富商等着女儿归来,见她衣裳褴褛,满手鲜血,当场眼泪就掉了下来。
“乖女,乖女,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宋其芜嚎啕大哭,这几天的遭遇,比之前过的十七年还要漫长。
富商抹着眼泪,一边听着,一边拿刀要去那山洞砍人。
宋其芜哭着,到了最后,环视一圈,在捕快中找到余巧,“爹,那个就是余娘子,捕快说,救我们出来,有这位娘子的功劳。”
富商一边用袖子擦眼泪,一边上前,余巧正要说话,手上突然被塞了一袋银子。
她还没反应过来,又听宋娘子说道,“那个是马娘子,那个是易娘子和华娘子,要不是她们,我就回不来了。”
富商道着谢,将银子塞到几个女子手中,“宋某是个粗人,什么别的没有,只有这点黄白之物,各位看得上就收下,以后要有麻烦,邻县半卒巷找我便是。”
手上很沉,沉到余巧觉得,前世今生加起来,她都好像没有摸过这么多的钱。
宋娘子忽然走至身边,“余娘子,被绑在山洞里的时候,马娘子说,你离了丈夫,在兰县白手起家,做蜜饯生意,是真的么?”
余巧托着那一袋银子,在腰上布袋找了找,不料那布袋子里只剩一个蜜饯,她有些尴尬,迟疑的送出去,“是真的,就在兰县井口街,还有人和我合伙,一个姓连,一个姓范,宋娘子若是想吃,来兰县找我们便是。”
“范娘子,是开客栈的范娘子么?马娘子说她从没亏过钱,是真的么?”许是语气有些急,她有些腼腆,“不好意思,余娘子,我没出过远门,总以为女子后半生就只有嫁人一条路,我没见过这样的人。”
余巧笑道:“应当是你口中的范娘子,但她亏没亏过钱,我倒是真不知道,你若是想知道,可去兰县,亲口问问她。”
宋娘子点点头,不一会儿,她走向马娘子,四个女子凑成了一团,有说有聊。
因为这桩案子在兰县,邻县中间地界,兰县捕快在客栈等邻县捕快带来文书,才可将唐天二带回兰县。
快要入夜,两县捕快交涉完毕,然而唐天二只有尸体一具,几个女子要带去兰县县衙问话。
捕快安慰道,“我们家大人是个好官,绝不会错案徇私,你们不必怕,只是去结个案。”
犯人已死,便也不着急启程,捕快都是昨夜出发,现在没睡,很是疲倦,几个女子精神不济,都说在客栈休息一晚,明日再出发回兰县。
入夜时候,客栈四处点起了灯,因着富商在,客栈掌柜也不怕浪费蜡烛,几乎是将所有存余都清了出来,甚至连门口三丈远的道路上,都点了一排的灯笼。
整个客栈灯火阑珊,戌时末,众人吃过饭,陆续回房间睡觉,万籁俱寂时,余巧坐在门口等到了段逢恩。
他在两排灯笼中间,一步步走来,青色衣裳都被灯光映成了暖黄色。
“余娘子在等我?”
“段公子吃过饭没有?”
几乎是一起出声。
余巧从地上起身,“段公子久久未归,我有些担心。”
“邻县文书需要有人认字,县令大人让我出来,总不能一点事情都帮不上忙。”段逢恩看着余巧,顿了顿,回答她的问题,“还没吃饭,家中有规矩,过午不食。”
“段公子,手臂这里怎么了?”
段逢恩转动手臂看了看,想起下午,唐天二说完话后,气息将竭,不甘心就此死去,把胸口那刀拔出来,往他身上刺。
他虽躲过,但是肩膀仍被划到,衣裳破开个口子。
余巧在腰间找了找,抽出一根针线,“段公子不嫌弃的话,我帮你补补。”
段逢恩上前两步,在余巧旁边的阶梯坐下,任由她摆弄肩上的衣物。
客栈灯火很亮,她神情专注。
自从在医馆离开后,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他对余娘子的杀欲到底从何而来,恶贯满盈之人当杀,可他看不到余娘子的恶意。
人当然都会撒谎,只是有些谎言,他能看透,有些谎言,他看不透。
他肯定余娘子对他撒了谎,但他没看透。
不过没关系,人最想求什么,什么就会成为最大的破绽。
既然他看不透余娘子的谎言,他不妨从旁人口中得知她的所求。
记得第一次见面时,那李二曾说,她拼了命要逃出城外。
于是他引导县令,以余娘子无实证推测犯人,扰乱法纪做陷阱,引她出城,可县令说到中途,竟是他自己心神不定,上前解围。
即便如此,余娘子还是主动上钩。
他猜对了,出城确实是余娘子所求,也许她不仅要出城,路上有几个瞬间,他都以为她要驾马逃离。
唐天二死前最后言语,和余娘子往日的说辞截然不同,县衙带来的文书,证明了他的身份,余娘子果然骗了他。
什么一见钟情,情深义重,等着夫君接我回去,都是谎言,她在骗他,她如此可怜,都是欺瞒。
可那些谎言真的能构成恶么,就唐天二那些话而言,她在其中,更像一枚无从选择的棋子。
她若有一日真的杀掉张禾,到底是更像今日宋娘子杀死唐天二为自己搏出生机,还是像他先前推测的由爱生恨?
于是他很不明白,余娘子为什么骗他,她是要从他身上获取些什么?
是看中他家中钱财?可她并未问过,但除去这些,他一介白身,毫无功名,什么也没有,又有什么好给出去的?
余巧补好了衣服,把线打了个结,扯紧之后,凑近低头咬断,抬头之时,段逢恩低头,探究的眼神落在脸上,她愣了一瞬,手抚上了脸。
“段公子,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什么。”
段逢恩别开眼神,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在想,余娘子对他有何所求,究竟要做什么,他才能知道她心中恶意,缓解这时不时冒上来的难解杀欲。
然而从远处走近这一片光明地界,那些想法逐一消失。
女子坐在客栈门口的台阶上,四周的灯火在她身上晕染出光芒,她低着头,像是在思考,也像百无聊赖。
可他走入这光里,她说她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