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大了起来,额头上鲜血被水冲下,余巧眼前视线模糊,但她无法伸手去擦,暗哨拿了绳子绑住她双手,拖着她往前走。
腿上应当也有伤口,余巧步子走得艰难,暗哨把她的马牵了过来,拎着她的衣领,把她摔上马背。
身体几乎弯腰半折在马背上,胸腹被挤压,余巧咳呛了几声,吐出一口血水,只觉内脏在皮下换移。
太疼了,她有些悲凉地想,就这么回去,应该还没见着张禾,就会死在路上。
余巧勉力偏头问道:“壮士贵姓?”
“黄咏。”
“黄壮士。”余巧诚恳道:“逃跑一事本就是我一人引起,待会儿我若见到张大人,必然自己担下罪责,不连累你和素鸿,可我真要这么回去见张大人,恐怕会死在路上。”
暗哨不耐烦道:“你要如何?”
“我这包袱里有些银子,能否麻烦您帮我到附近找辆马车,到时也好体面些,不脏了张大人的眼。”
暗哨神情松动,扯下她那包袱,在草料堆里翻出那袋银子,全部倒出点了点。
“你这生意倒是挣钱,平日叫你交那几贯怎的这么拖拉?”
女子闷声不言,脸色因受伤过分苍白,像是真如她所说,随时会死在路上。
没有主子的命令,黄咏可不敢让她死,他把她的马拴在路边,自己骑马离去给她找马车。
雨声滴答不停,让人心生躁意,余巧用尽浑身力气,从马背上蹬下。
到了这个时候,哪怕钱已经被拿走,所有前路毫无希望,可是有这么一点空隙,她还是不受控制地想离开。
刚解开树上的栓马绳,那暗哨骑着马回来。
“你想逃?”
被抓了个正着,这个时候解释也无用,索性少废些口水争论,总归要死,也要等到见了张禾的面才会死。
暗哨马后带了辆板车,他随口解释,“附近没有客栈,找不到马车,这是找了个附近农户买下的。”
这话是真是假,她也无力追究,余巧挪着步子躺了上去,在雨声和颠簸中入睡,醒来时衣裳湿透,浑身发沉。
她没有到青梅村,而是到了一处亭驿。
亭驿环境清幽,有人摇着羽扇,坐在其中煮茶赏雨,若不是周围有十几个黑衣护卫,余巧几乎也要参入这意境。
她被暗哨从板车上提下,押了进去,在那煮茶之人面前跪下。
腿难以自控地颤着,余巧俯身磕头,“许久不见大人,大人近来可好?”
对方没有出声,耳畔是茶具撞在一起,叮叮当当的声响,余巧不能抬头,就着姿势跪着,脖子酸痛。
“怎么说也是我名义上的人,何必把自己放得如此拘谨,起身吧。”
余巧仍旧是跪着,抬起半个身子,垂头低眉。
眼下忽然被放了一杯茶,余巧犹自怀疑地抬头,听见张禾安慰的声音,“茶是热的,暖暖身子。”
余巧飞快地瞥了一眼面前的人,张禾四十多岁,正是中年,面容清癯,脸上蓄了胡须,前世余巧自来到青梅村后,余生都未再见过他,然而迎丰酒楼内,他那盛怒要杀了她的神情,她至今也没忘。
她先前以作证为由,保住自己性命,如今他来找她,多半是发现了历王什么破绽,要将她送上公堂为证了。
余巧姿态放得更低,“不敢受大人恩惠,先前迎丰酒楼,大人心慈绕我一命,大人若有所求,我必当倾尽全力。”
“何必如此客气。”张禾将放在她面前的茶拿起,送到她面前,“上好的龙井,你尝尝。”
“你入我家门这么久,我倒还不知你的名姓。”
余巧低眸接过茶水,“回大人,我叫余巧。”
“你姓余?”对方目光似在身上打量,过了一会儿,张禾笑了两声,“近日朝中春闱放榜,有个叫方玉梁的新科进士,找到了我,说愿意为我效劳,只要我肯将他的妹妹放还。”
许久未从他人口中听到方玉梁这三个字,余巧愣了愣神。
父母死后,得方玉梁照顾接济,她才不至于饿死街头,他们一起长大,情同兄妹,入了京城也是互相照拂,得知他果真中榜,余巧心里也有些高兴,终是不负他多年苦读。
可就算方玉梁要带她走,她也不能耽误他。
前世如此,今生犹是。
历王要陷害张禾,京都有千万颗棋子,可为何偏偏看中了她。
其一是余巧在舞坊赚快钱,身籍依旧是良籍,若是那个清晨,她从酒楼醒来,随后身死,张禾逼迫欺辱良家女子,致其自尽的罪名即刻便能落下。
其二是赴宴跳舞的前一个晚上,历王门下有人找到了她,那人告诉她,春闱临近,要说公平也能公平,要说不公,将她兄长卷子一换,十年寒窗,便付之东流。
若她应下这栽赃一事,方玉梁入仕后,投于历王门下,从此平步青云,再无磨难。
现在看来,那人也算守约。
多年行走官场,张禾没有错过女子脸上的细微的表情,“那方玉梁如此恳切,我还以为你们是亲兄妹。世人多打着兄妹名义,藏起那些龌龊的心思。”
张禾品了口茶,转头看向旁边低眉顺眼的女子,“余娘子你说是不是?”
余巧把手中茶杯放在地上,俯身一拜,“只是有些少时情谊,如今大人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自当为大人效劳。”
张禾嗤笑一声,“好一个救命之恩呐,余娘子,既然肯为我效劳,你跑什么?”
“黄咏快马追了你半天才将你拦下,如此心急离开,也算是愿意为我效劳?”
“大人恕罪。”早在途中有所构思,她的谎言说得面不改色,“我在青梅村,未曾想过踏出兰县一步,但是近日,有一个叫唐天二的贼子,行拐卖之事,将我掳出青梅村,我好不容易逃出,才能再得见大人。”
余巧在赌,赌那暗哨黄咏玩忽职守,根本不知道她何时出的城,也在赌,唐天二既然去过梧桐巷,他做的事,黄咏知道一些,但不知道全部。
衙门清理籁子胡同,唐天二两个好友入狱,他自然不安,想要离开,于是去黑水巷假造路引文书,准备去邻县走水路远走高飞,但他受张禾指派,不能擅离职守,总要有人替他掩护,此人大概率是那黄咏。
张禾招来黄咏,那暗哨在他耳边说了一阵,余巧听不清,只是垂着头,等待结果的降临。
“如此看来,是我委屈余娘子了,只是处在我这个位置,难免疑心多虑。”张禾听完,放下茶杯,“若是我回去上告历王,余娘子可愿随我回京作证?”
“愿为大人尽绵薄之力。”
张禾听见这一句话,发出一声轻笑,他将杯中冷了的茶水倒掉,从灶上重新倒了一杯,“余娘子不实诚,若是你此刻的表情,能像那日在酒楼求生时一样诚恳,我或许就信了。”
余巧想开口,张禾堵住了她的话,“余娘子也不聪明,我若是你,现在必然和你那兄长攀上关系,人身上要有利益,才有可利用之处,余娘子你说是不是?”
“那日酒楼,虽说要为我作证,可也是余娘子求我留着你的性命,当时若杀你,我只怕会立即被历王的人捉拿下狱,可现在不一样,余娘子身份籍契皆入我张府,你算是张府的奴,此刻我若是杀了你,自然没什么好顾忌的。”
“余娘子话说的真诚,骗骗旁人或许可以,骗我却还少了些伎俩,不管你是为何出城,怎么出的城,我不能留隐患在这里。”
张禾的话每说一句,余巧的心便愈发沉底。
“余娘子有什么遗言,我可以带给你那兄长。”他继续喝茶,从那群护卫里随便点了一个过来,“话最好不要太长,近些年神思疲倦,记不得太多字。”
余巧有种整个人飘浮在水中的不真实感。
前世她来到青梅村,不出门,不生事,在未来不定的惶恐中度过三年,张禾未曾找过她一次,而今,她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出路,张禾却找上门来,要断掉她所有生机。
重活一世,这等奇妙际遇发生在身上,她自觉被老天爷眷顾,拼命搏一搏,总能得见光明。
是世事无常么,还是老天冥冥之中自有命数,无论她做什么,她都躲不开这一劫数。
“余娘子不说话,那我就叫人动手了?”
不,她不甘心。
她还是想活着,哪怕舍弃尊严,一切,她都要活着。
张禾既然觉得她不真诚,此刻危机临近,再怎么不真诚,也能真诚几分了。
“大人,大人。”余巧声泪俱下,一步步挪到张禾脚边,“求大人绕我一命,我一介女子,怎敢陷害当朝京官,都是历王逼我,大人饶过我这一回,往后必当做牛做马,还大人的恩情。”
张禾把手中的热茶浇下,落在她扯住他衣摆的手上,“这眼泪倒有几分可怜,怪不得历王挑中你,到宴上来勾引我。”
余巧并没有松手,“大人若肯,大人若肯……”
“哈哈哈哈哈哈哈。”
张禾盯着她笑出声,“你看,余娘子,我就说你不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