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天刚亮,霍悯就穿衣起床了。用过早饭后无所事事,就窝在火盆边,垂眼瞧那铜盆里炭火烧得锃亮。
他坐得久了,动也不动,仿佛一尊蜡像,毫无生气。火光氲氲的映在他的脸上,愈发显得他那双眼黑洞洞的骇人。
福来一瞧见他这副活死人的模样就心生不安,唯恐一眼没瞧见,就叫他投了炭盆,将自己给活活烧死。
于是愈发不错眼儿地盯着他看。
这般熬了小半日,福来浑身酸痛,又觉分外无聊,寻思这差事干的,还不如在庭前扫雪,冷是冷了些,好歹快活。
想了想,福来起身倒了茶,端过去小心翼翼地说:“公子半日没沾水了,不如喝点儿水润润唇舌?”
霍悯不理他,只垂着脑袋沉默。
福来无奈,只好去搬个小几过来,将茶盏搁在上头:“我搁这儿了,若是公子口渴,便自己端了来喝。”
霍悯依旧寂寂无声。
福来无奈地揣手,转身又坐回了木墩上,瞧着霍悯发呆。
这公子生得真是好看,若非一身的男子装扮,说他是个女子,他也是信的。
瞧这眉眼如画,皮娇肉白的,想想帮厨的那个花婶儿,大眼粗眉,皮肉粗糙,这两人一个男生女相,一个女生男相,想想也是好笑。
福来这般想着,也真笑了出来。
只他很快反应过来,忙抿了唇,止了笑,又慌忙去看霍悯,唯恐惹怒了他。
却见他依旧目光空洞,死盯着那盆炭火瞧。
福来无语,默了默,终是忍耐不住,叹道:“不知公子是遇着了什么事,就成了这副模样,可这人呐,好容易来这凡尘一趟,不好就这般死了心眼儿,总是要往前看的。”
往前看?
他哪里还有前路可看。
霍悯充耳不闻,只眼神愈发悲凉。
他这样的人,身子是肮脏的,手上也沾了人命,又逢亲人厌弃,为人唾骂,又哪里还有什么前路可看?
福来见他面无表情,自不知他心中所想,仍旧喋喋不休。
他说的也非旁的,便是他自己个儿的身世。
却原来,这福来也是个可怜人,年幼失了双亲,不得已,寄居在大伯家过活。
偏伯母是个心狠刻薄的妇人,对他动辄打骂,还饥一顿饱一顿的待他。等到十岁上,更是变本加厉,不给吃饱就算了,家里的地大半都扔给他去打理。
想他一个细脚伶仃的半大孩子,常年吃不饱,面黄肌瘦的,哪里来的力气做那么多农活。可他做不完,他那伯母就不许他归家。夏日还好说,到了隆冬腊月,若非是好心的邻人看不下去,偷偷给他吃,给他厚衣穿,他几乎要饿死冻死在外头。
反正也是活不下去了,福来心一横,就趁着夜色溜到厨房,将能吃的能用的打包背好,又放了把火,就逃窜而去。
“也不知那把火将我那大伯家祸害成什么样儿了,可他们夺了我的家产,却不给我吃喝,还将我苛待的几乎死去,便如何了,我也不觉亏心。再说我小小年纪逃将出来,这一路上又遭了多少罪,几次都差点活不下来。幸好我还有点儿运气,碰上了外出归家的老爷。”
福来说着就呵呵笑了起来:“老爷心善,不仅救了我,给了我吃喝,听我这般凄惨,还将我带了回来。从此后,我就改名做了福来。”
话说完,福来抬起眼,见那个一直只盯着炭火看的公子终于肯抬眼瞧自己了,不觉欢欣鼓舞,笑道:“公子,人这一辈子长着呢,遇着几个难关也是寻常,何必总是自苦,倒辜负了救你之人的一片善心。你瞧我打小就活得不易,如今不还是扛了过来,可知这人呢,总是要放过自己,才能好好儿地继续活下去。”
若说最有效的劝人法子是什么,自不是说些不痛不痒的大道理,或是“振作起来”、“往前看”的无用话,而是找一个比他更惨的人,来说说比他更惨的遭遇。
瞧,你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可我比你还惨呢。
不论是只让人心里好受点儿,还是真个儿被触动激励到,总归石子跌落湖面,荡起涟漪,再不是死水一潭了。
霍悯沉默良久,终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茶水微凉,有种难以下咽的涩味儿。
霍悯细细品味着,许久,宛如轻叹般呢喃了一句:“都是苦命人……”
同一时间,冯穗穗也坐在炭盆边,拿着火钳无精打采地拨弄着盆里的碳灰。
她实在想去客房瞧瞧那人如何了,可前头的货已经盘完了,账目也对好了,娘如今清闲,她若再偷偷跑去,只怕要被抓个正着。她不想惹娘不高兴,只好自己个儿忍着。
心里却满是担忧。
那少年明显存了死志,倘若一个不慎又给死了……
冯穗穗抿起唇,脸上的忧虑之色更深。
门帘微微一动,翠儿搓着手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
冯穗穗闻声转过脸去,见是翠儿,情不自禁就握着火钳坐直了身体。
翠儿将她的动静看在眼底,心知她着急,忙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将手举在火盆上翻来覆去的烤,小声道:“刚去瞧过了,今个儿比之前好多了,听福来说他们还聊了几句呢。”
冯穗穗一听,顿时放下心来,身子也跟着委顿下去,拿着那火钳重又捣弄起火盆来。
肯说话就好。
冯穗穗拨弄着碳灰,心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但凡他开了口愿意同人聊天儿,想来就不会再去寻死了吧。
转眼又过了几日,眼见天暖气清,寒风不在,冯母便命人将帖子送去了赵家。
这一日天刚亮,赵有志就掀被起了床。
先在院里打了套拳法,然后回屋擦洗过身子,换了套干净的衣裳,这才去堂屋用早饭。
赵母见儿子来了,立时眉开眼笑,忙招呼道:“我儿饿了吧,娘早上烙了菜饼,撒了芝麻,可香着呢,快过来吃。”
赵有志忙过去,在桌旁坐下,双手接过母亲递来的竹筷,夹了一块儿菜饼吃在嘴里,含糊赞道:“果然香得很,娘的手艺真好。”
赵母得了这句称赞,笑眯眯的满心都是欢喜。
一旁的赵父也满眼慈爱地看着儿子用饭,又去问自家婆娘:“老二和宁儿呢?”
赵母笑道:“老二是个懒汉,这会儿八成还没起来。宁儿那丫头也是年岁到了,每日里最爱妆扮,花在梳头上的功夫都够我烙一簸箕的菜饼了。”说着起身:“你们爷俩儿先吃着,我去催催那两条懒虫。”
两人很快用完了早饭,赵父招呼赵有志同他一道进了西屋。
“今个儿要去冯家?”赵父将手里的烟锅在炕沿上敲了敲,掀起眼皮子问了一句。
赵有志忙上前帮父亲装好烟丝,点上,才缓声回道:“说是冯家进了一批新药,知道儿子略懂一二,便请了儿子过去帮忙看看好赖。”
赵父翘起唇角笑了两声:“想那冯家的生药铺也是老招牌了,哪还能没几个老道的行家坐镇,光等着你这一知半解的生瓜蛋子去看好赖,干脆闭门大吉好了。”又敲了敲烟锅:“他们的意思,你心里都清楚的,对不?”
赵有志点头:“儿子心中明白,想来是那冯家尚有迟疑,这才找了借口让儿子过去,想再次相看。”
赵父点头,举起烟枪抽了两口,随即慢慢吐出一团团青雾。
缭绕飞舞的青色烟气里,一双精锐老眼忽而望了过来:“那冯家女郎,你觉得如何?”
赵有志微微勾唇:“有道是‘娶妻娶贤’,那冯氏女风评不错,听说性情也温和,娶回家中操劳家事,侍奉双亲,却也合适。”
赵父点头:“冯家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又家资颇丰,想来能给的嫁妆也不会少,却也是门不错的姻缘。”又吸了口烟,淡淡道:“既如此,你便早去早回。”
冯家的屋宅建在春花巷,时值仲春,白墙青瓦内桃花潋滟,远处飞檐翘角,掩映在花枝侬艳中,别有一番清姿秀美。
赵有志立在冯家的大门前,弹了弹袖口上不知哪里沾来的灰黑,再抬眼,眸中掠过一丝安然自得。
冯家很好,冯氏也很好。
这一点,经历过上辈子的赵有志十分肯定。
说来不可思议,赵有志明明病死在了床榻上,一睁眼,竟又回到了十八岁这一年。
想起上辈子他病得莫名其妙,死得也是离奇古怪,赵有志咬咬牙,决定这辈子定要查明真相,寻出那个隐在暗地里谋害了他性命的奸人。
不过这都是很久以后才要留意的事,当务之急,是把冯氏先娶回家里。
说起冯氏,赵有志不禁想起了那个眉眼清丽,性情温和的女子。
虽说他对冯氏没什么夫妻恩义,可冯氏颜色好,性子也好,若非后来他远离家乡,她又脏了身子,说不定,他们还真能做成一对儿恩爱夫妻。
只不过冯氏再是容色好,终究还是比不上他的前程似锦。
想到他荣归乡里后一路官运亨通,赵有志不禁意满志得地笑了起来。
不过那笑容忽地一滞,赵有志突然想起了上辈子冯氏的死因。
说起来,冯氏死得着实太可惜了。
不过不要紧,这辈子,他会让她好好活着的。
活着的冯氏,远比死了的冯氏更有用。
想到此处,赵有志慢慢笑了起来。
冯家很好,冯氏,也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