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有志进门的时候,冯穗穗刚从客房溜了出来。
虽说翠儿每日都会过来照看,也说这漂亮公子恢复得不错,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亲眼瞧上一瞧,还是有些不放心。
却不料她的运气竟是这般糟糕,才刚出了院门,迎面就撞上前来寻她的母亲。
冯母见她果然在此,眼中闪过不悦,上前扯了她的手就走,又低声斥道:“你一个黄花儿大闺女,往一个外男的屋里跑什么跑,也不怕下人见了说闲话。到时再传扬出去,你可要怎么嫁人?”
嫁人嫁人嫁人,十句话里八句话都不离嫁人,可嫁人有什么好的,不幸跟梦里一样,凄惨自不必说,命都要没了。
冯穗穗莫名有些烦躁。
冯母见她脸色难看,抿抿唇,没舍得再去责备她,可想起那少年容貌俊美,心头一顿,一个念头油然而生,骤然变了脸色。
忙扯了冯穗穗站定,冯母低声道:“莫不是你见那郎君容色俊秀,便动了要不得的心思?”话毕面露不悦:“我和你说清楚,那人必然不行。且先不说他来历不明,便是他说明了来处,必定也是离家极远。我和你爹只有你一个女儿,便是要嫁,也定要嫁在眼皮子底下。你可莫要乱动歪念,我是决然不会同意的。”
这想得未免太多了!
冯穗穗无语:“我哪有这种心思,娘莫要乱猜疑。”
冯母忙接过话头:“没有最好,有了也要给我忘了。”
这话听着极不顺耳,冯穗穗憋了会儿,依旧气不顺,扭过脸故意道:“娘又怎知他家离得极远,你问过他了?”
一听这话,冯母心觉不妙,忙道:“我虽没亲口问过他,可想想也知道必定是极远的。不然依着他那品貌,登门说亲的人定是络绎不绝,如此,我必然会有些耳闻。可我从未听说过甜水镇有这么一号人物,想来他一定不是镇上的人,既出了镇,那便绝对不行。”
不行就不行,有什么了不得起的。
冯穗穗转过脸没说话,却又忍不住哼了一声。
冯母见她这幅姿态,分明是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登时恼了,重重搡了她一把,压着嗓子喝道:“把你那要不得的心思给我收起来,我是决然不会同意的,你就死了那份心吧!”
她就没生过这种心思,又何来死心一说?整日介的,就会胡思乱想。
冯穗穗无语至极,心头登时火起,不禁怄起气来:“便是中意又如何?将他留下做个上门女婿,不比将女儿嫁出去更好?”
这样的念头冯母如何没动过,可哪儿又是容易事?
但凡有些本事的男儿,哪能愿意去做上门女婿?若是招了个好吃懒做的,又或是心怀不轨的,还不如堂堂正正地将女儿嫁出去。他们有房有产,女儿女婿又在身边,相互照拂着,这日子自然不会难过。
可这样的心思,女儿尚且年幼,又如何能想得到?
冯母唯恐女儿真个儿动了心思,想要发怒,又勉强按住,忙将女儿拉在身边,温言细语地同她细细掰扯了一番,又加重语气道:“我可和你说清楚,这儿女婚事,自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个小丫头老老实实待嫁就是了,可别生出些有的没的。”又满脸晦气地抱怨:“前几日我还同你爹说,你这性子眼见着是活泼外向了许多,挺好的,可这几日瞧着,却还不如以前那样温驯谦良,我也跟着少生气。”
才刚掰扯的那番话,无不透着慈母的一片真心,冯穗穗心头触动,才刚熄了火儿,偏又听了母亲后头的这番话,登时又不高兴了。
心想梦里的她不就是温驯谦良,结果呢,被赵家一家子捏在手心,吃肉喝血将她利用得彻底,然后就将她扔在了鼠头村,由着她自生自灭。这样也罢了,最后还容不下她,就下药害了她的性命。
可见,一味的温柔谦卑,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冯穗穗哼了一声,不快道:“娘只想着女儿乖巧懂事,却没想过若是女儿所嫁非人,一味的安分守己,温驯谦良,岂非是害了女儿去受苦。”
冯母见她说话没个遮拦,就这般胡言乱语起来,忙用力“呸”了两声,又伸手去戳她的脑门:“你这丫头乱嚼什么呢,也没个忌讳。”骂完,又忍不住长吁短叹,说道:“我和你爹正是怕你受委屈,才不想你远嫁。你当远处的就没媒人登门说亲?都是为爹为娘的一片心,不论好坏,都给回了,还不是为了把你留在身边。”话说着,心头忽地涌起无限悲意,眼角不觉渗出些湿意来。
冯母不欲让女儿看见自己失态,忙转过脸去,拿出帕子擦了擦眼。
见自家娘亲这般形态,冯穗穗便是有气也发不出来,沉默片刻,抬手轻抚在娘亲肩头摩挲了两下,叹道:“那个赵有志来了吗?还要不要相看了?”
冯母已经打理好了面容,忙转过身道:“来了来了,早就来了,娘这就带你去相看。”
隔着屏风,冯穗穗终又见到了赵有志。
梦里头,自打那赵有志离家当兵,她便再没见过他。后来他荣归故里,却因嫌恶她做过暗.娼,也不愿相见。
如今又看见那张脸,冯穗穗只觉一阵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新婚夜,他挑起她的盖头,在看清她的容貌后,冲她露出一个欢喜满意的微笑。
那几日,他们新婚燕尔,他对她的喜爱也是显而易见的。便是她那个婆母,许是因着儿子的喜欢,对着她也鲜有恶言。不似后来,每每责打她的时候,便要咒骂她是个克夫鬼,害她儿子丢了性命。
冯母立在冯穗穗身后,并不能看清自家女儿的神色,但她瞧着赵家大郎魁梧高大的身量,还有那张清俊出众的脸,心说这样的伟岸男儿,不比那等女里女气的单薄少年更能吸引女子的目光?
然而令她失望的是,女儿转过来的脸上并没有春心萌动的羞怯,有的只是冷漠如霜,满眼厌憎。
冯母惊讶极了,她的女儿长到这么大,还没见过她对谁生出过这样大的敌意。
“穗穗。”冯母轻声唤着,上前拉住女儿的手,脸上难掩担忧。
冯穗穗没说话,只是拉着母亲快步走出了后门。
屏风后的动静自然逃不过赵有志的耳朵,听那脚步声渐渐远去,他眉眼舒展,慢慢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
虽说这辈子与上辈子有着些许的不同,但他看着冯父满意至极的神色,心想便有不同,到最后也一定会殊路同归。
只可惜他耳朵再是灵光,也听不见冯穗穗才刚出了屋门下了石阶,就直截了当地同冯母说道:“娘,这门婚事我不同意。”
冯母见她鲜有的冰冷,说话又是这般的斩钉截铁,不禁怔住,随即忙问道:“可是你以前出游时见过那赵大郎,他对你不轨?”
冯穗穗摇头:“不曾。”
冯母不解:“既不曾,又如何这般脸色?瞧着倒好似世仇一般。”
冯穗穗不愿和母亲说及梦中之事,只拉着母亲的手道:“娘说过的,但凡女儿不愿,娘绝不会逼迫女儿出嫁,难道娘要食言不成?”
冯母担忧地看着女儿,点头:“没错,只要你不愿,我和你爹绝不会强迫你。”
想起客房里的那个少年,念头一动,刚要说话,就听女儿又道:“既如此,女儿也和娘说句实话,客房里的那个少年,女儿只是想救他一命,盼着他好好活下去,至于娘担心的那些,女儿心里再没有过这样的想法。若是娘不肯相信,女儿可以立下毒誓以表决心。”说着竖起三指,便要起誓。
冯母又哪里舍得叫她去立什么毒誓,忙扯住她的手喝道:“不许胡说八道!”不禁满腹怨言:“你这性子近来也变得太多,怎就成了这般模样?”
冯穗穗满脸无奈:“还不是娘总爱疑神疑鬼。”见母亲脸色稍缓,便又道:“赵家的婚事推了吧,咱们甜水镇人口上万,如何寻不来一个如意郎君?且那鼠头村听起来就叫人不舒坦,想一想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我不要嫁到那个村子去。”
只要女儿不同客房里的那个来历不明的少年有什么牵连,至于嫁不嫁赵家,冯母还真不是很在意。
毕竟她的女儿才刚满十五,这时节,将女儿留到十**成婚的大有人在,她还有大把的时间来慢慢相看。
赵家虽说不错,但也只是不错罢了,只可惜了赵大郎的人才。
冯母有些失望,但想起女儿似是十分不喜那赵大郎,又觉得人才再好,入不得女儿的眼,又能如何。这般一想,心里却也和顺许多,便叫了媒人来,推了这门亲事。
赵有志是七天后才知道冯家竟是回绝了这门亲事,顿时火冒三丈,并觉得万分不可思议。
明明上辈子那冯氏是嫁给自己的,他还记得婚事进行得十分顺利,那冯家很是中意他这个女婿,给的嫁妆也极是丰厚。
若非这些嫁妆,旱灾来临的第一年他们赵家就已经撑不下去了。可现在呢,冯家竟回绝了这门亲事。
赵有志气得在屋里团团转,他已经计划好了一切,虽然在他的计划里,冯氏依然摆脱不了要做暗.娼的命运,但这一次,他会盯紧了小妹安宁,绝不让有毒的参汤送进鼠头村的老宅里,一日日的腐蚀了冯氏的身体,最后年纪轻轻的,就香消玉殒了。他可以保证她安然祥和的后半生。
但现在,全都毁了。
赵有志抱起桌上的花瓶就想砸,可眨眼一看,竟是母亲最喜爱的陶瓷花瓶,顿了下还是忍气放了回去。
如今他家还不富裕,这瓶子还值得几个钱,摔了未免可惜。
这般一想,更觉心头憋屈。
想他赵有志官运亨通,家财富足,怎就落回到这种困窘境地了。
在屋子里气咻咻生了半日闷气,赵有志还是气不顺,起身大踏步往门外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