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盘腿坐在祠堂阴冷的地上,素白袭衣单薄,长发垂落,在地面铺开。
她的神色笼在阴影里,难辨喜怒。
就在余只认为她一定是气极了时,她抬头,神色平静,只一双凤眼灼灼,亮得可怕:
“若我是余问,我便替余问要,若我是宋在央,我便替我们二人抢。若这真是桎梏自由、定好结局的话本,而我们并非主角,我更偏要夺一个公平二字。”
她向上伸手,向着窗户,向着初阳:“如何,可信我?”
“我……”
“那便带我去春巷街?”
天蓝色的襦裙在半空转瞬而逝,像狸猫一样落入亲人高举的腕间。
小少女仰头,眼睛和眉毛都弯起来,嘴角挂上两个深深的酒窝:
“现在,是求宋姐姐,带我出去。”
余问唇角的笑意加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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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只的马车似乎是按照她的体型量身定做的,略显狭小。
春日本就易乏,加上空间狭小温暖和马车颠簸,余只的头一点一点,慢慢睡了过去。
余问盯着她白嫩的侧颜看了片刻,口中的轻声呢喃与昨夜偶然寻得的残页上的文字重叠:
『拥虚名浮华,赠脚下絮霭。
轮回往复,槛花笼雀。
不求青云高处立,但为春锄固锦绣。』……
若按那些纸页的标题“话本人物判词”来说,这便是余只的判词。
其实这么荒诞的事,她本不该也不可能信的。
可偏偏,在看到残页上的这些名字时,令人窒息的强烈熟悉感与惧怕感将她硬生生拖入了一个梦境:
一个旧梦,一个噩梦,一个被她遗忘的碎片……
永安公主宋在央,也曾有一个广为人知的称号:珍安公主。
但上一世的最后,记得这个的人,已不多了。
毕竟那个素有咏絮之才、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通、以艳绝的美貌和一支白纻舞名动天下的珍安公主确实死了。
死在了北雍,死在了南宁人的记忆里,以大雍皇太子最低贱的玩物的身份,永远不得魂归故里。
而永安……大约只是一个肮脏的冒牌货,一个珍安死去的躯体,却要回来玷污她的惊鸿之姿。
疼爱珍安的人,早在五年前就称逝者已逝,追忆故人无用。于是他们身边都有了新人,替代她的人。
娇宠珍安的父皇、幼时起便相依为命的同胞皇兄、曾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与永安形同陌路、相看生厌。
人们咒她红颜祸水,咒她毁国运,咒她不祥。
咒她,使端庄温和的皇姐枉死。
人们用尽一切破烂砸在她身上,将她逼至深渊。
梦的最后定格在一张染血的笑脸。
源源不断的血液遮盖不住过分出众、英姿卓绝的长相,更无法掩埋那双桃花眼中的温柔、虔诚和不舍。
那是一个信徒般的眼神。
即使只是梦境,那双眼睛也使余问猛然心悸,徒劳地试图将血止住。
梦终于支离破碎。
这个似乎昭示了前尘的梦,断断续续,并不完整,只简洁讲述了一个人的生平脉络。
而属于宋在央的判词过分凄凉,又不可思议地对上了那段模糊的记忆,让她感到寒气透骨:
『云袂白纻惊鸿面,一尾双鲤牵丝萝。
满卷繁华落尘,一纸半行汗青。
惊残梦,惊残梦。』……
余问拼了命地翻找,终于在纸页的角落找到一个印章。
国公府的私印。
据她打听到的消息,镇国公在多年前为国捐躯,只留下一个年幼的小世子。
看来,要探寻前世真相、明白为何重生、那个染血之人是谁、又为何叫她如此在意,还得去国公府走一趟,会一会这个传闻中天下无双的世子爷。
或许在那里,能找到这个关于她命运的话本的完整情节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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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绀香,三月桃良。
正是三月初春,花重上京城,满街抽了新芽的鲜绿色树丛,掩在盛如锦绣的花簇之间,姹紫嫣红,春意盎然。
上京城经济繁荣,春巷街位于中心,更是繁华,街宽路长、店肆林立,白日里都人流如织。
而顺着这场繁华行至街角,喧嚣便被鸟鸣、繁花、茶香取代。
庄严肃穆的国公府就矗立于此,琉璃瓦在艳阳下晶莹闪烁,与不远处闹市的青瓦对比,更彰显其主人尊贵的身份。
少年郎端坐在紫檀靠背椅上,皮相是一等一的好。
他穿一袭玄色度竹长衫,金冠束发,身姿修长挺拔,姿容犹如崖涧青松,金质玉相,桃花眼自带风流,比星辰更加漆黑深邃。
明明轮廓冷峻、五官贵气,眼尾又偏生一颗小小的泪痣,便又染妖治。
“皇帝老儿真是越来越糊涂了!那裴子谦是不问战事,但还有裴煜安啊!那北雍太子招兵买马都招到我们南宁了,还不是挑衅!要我说,就该杀过去,给他们尝尝我们的厉害!”
“成王殿下慎言。”
玄衣少年转了转手中的白玉茶盏。
他的手掌修长,骨节分明,在屋中春阳下泛着冷白光泽,竟比那白玉还要漂亮。
“慎言?好你个常道允,国家大事,你倒是怕了?!”
与他对坐的少年白衣胜雪,面色略苍白,唇红齿白,容貌犹如高山积雪,不染红尘,鸦青色长发用一枚碧玉竹节簪绾起,略显凌乱,随着春日暖风微拂。
当真是病弱风流,气度高华。
而现在,这位看似不染人间烟火的小郎君正大大咧咧地拍桌而起,激动得面色酡红,几乎要贴在常肆脸上。
“我是说,慎言。我这府里,好像来了只偷听的鸟雀。”
桃花眼乍出冷冽,直直望向屋外。
“鸟雀入府,尚能叽喳报信。只是不知这位小娘子,为何能悄无声息地站在我们兄弟寒暄的书房外?”
一时静默。
春光潋滟,茶香氤氲。
小女娘头戴浅翠色帷帽,美艳的面容在其间若隐若现,看不真切。她穿一身浅碧色轻柳软纹束腰长裙,像春日上好茶叶幻化出来的绝色仙子。
她一步步迈入书房,行了一礼。
“小女无意偷听,又耳力不佳,方才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什么也没有听见。”
她试图将这个话题翻篇:“小女贸然打扰世子,实在是有要事要说……”
只一抬眼,她便愣在了原地:
常世子,生了一张与梦境中人一模一样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