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眨了眨眼,再一次确定,那不是幻觉,那是事实。
起先,那行黑衣人也是稍微愣了一下,似乎没有猜到,萧子新的马车会走盘曲蜿蜒的山路,但是在稍作打量后,黑衣人见他们人少,便很快举剑朝他们杀了过来。
漫天飞舞的棉絮中,他们踏起白雪,拼命嘶吼着,仿若要将她们一行人活活吞了。
长鸢的心跳到嗓子眼,她下意识往后撤退,慢慢退到萧子新身旁。
萧子新面色稍显难看,他思忖着,或许是这群贼人在山腰等不到人,或是看不见山底,便又往上爬了一个山头,以便看清山底。
这样一来,两方便直接撞上。
子遇避之,反促遇之。
今日这一劫,躲不过去了。
顷刻间,所有随行侍从聚集马车前,一双双眼睛望着萧子新,似是在等他的示下:“太傅。”
萧子新坐立于风雪中,说出的话自然比风雪还要冷:“杀。”
一行侍从纷纷掣出长剑,连带着马夫,也跟着提刀冲上前去。
萧子新接过了马夫的缰绳与长鞭,他坐在马车前,亲自御马前行。
苏长鸢坐在他旁侧,担心他的素舆往下滑,便伸手扶着他的素舆,与他一同在车帘外,任凭风雪捶打。
萧子新直视着前方,一鞭一鞭响在马背上,一面劝她进去。
大雪里,周围还有砍杀的声音,她怕他听不见,便凑上前,几乎贴着他的耳朵吼着说道:“不进去,我给你扶着车。”
他的耳朵被风雪冻得通红,头发和眉毛还有眼睛上都染了一层薄薄雪,有紧贴着肌肤的雪花因为受热,在他脸颊融化,凝聚成一滴晶莹的水,缓缓往下滴落。
但是水融化的速度远远赶不上风雪,很快,他脸上连雪水也没有了,只剩下冰冷的霜雪。他的脸色越来越惨白僵硬,只剩下一双漆黑的眼眸,在闪闪发着亮。
苏长鸢她心道,自己也大差不差。
萧子新御马,像是才反应过来,他朝她瞥一眼:“那你小心,当心旁边有人。”
话音刚落,她右边便忽然闪出一个黑衣人,手里扬起长剑,正朝他二人刺来。
他瞳孔骤变,眼里发狠,手肘往她面前轻轻一抵,又扬起马鞭,只听鞭声响彻云霄,贼人痛苦哀鸣,应声倒地。
心吓得笃笃跳,又下意识去看那贼人,只见那人冻得惨白的脸上硬生生被鞭出一条血痕,打得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马鞭上鲜血淋漓,已经被冻成雪珠子,顺着弯曲的鞭子往下滚落,落在白雪上,宛若朱砂一般。
马车继续往前,空气中充斥着血腥与肃杀的气息。
苏长鸢的心也冰凉到极致,血液从胸口开始,渐渐变得僵硬,直指着四肢末梢。
她麻木地拽着萧子新的素舆,感觉到自己的力气在一点点变小。
萧子新往后看了一眼,见有七八来个黑衣人已经追了上来,看来是他们没有与那些侍卫恋战,而是直奔他而来。
他心下道不好,如此周旋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又望了苏长鸢一眼,她披着翡绿斗篷,头上戴着帷帽,一圈白貂毛将她整个脸团团围住,她的脸色比这冰雪,比这白貂毛还要白,眉睫,鼻尖,红唇都已经被覆盖,仅留一双木然的瞳孔。
她定是害怕到失语了,但他未曾听见过她失态的尖叫,她的双手依旧扶着他身下摇摇欲坠的素舆,不曾有一丝松懈,指尖已经被冻得通红,鲜红从指尖朝手背蔓延,一直到看不见的云袖里。
他微微敛了眉,将握着鞭子的右手绕过她的背,将她圈起来,又顺着她右肩、手臂,探向她的小手,他轻轻握了下去,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他就像握住了一块淬冰,心跟着微微一惊:怎么这么凉。
苏长鸢有了一些知觉,从指尖开始,有一团温热渐渐蔓延开来,她回过神来,定睛一看,见自己被他半抱在怀中,左边侧着一张脸,他并未看她,而是直视前方。
她睫毛颤了颤,呼吸回笼,不由得噎口唾沫:“怎么了。”
马车继续摇晃着前行,身后的追杀声愈来愈近,风雪无情地摧残着她们的马儿,马车,还有他们两个,弄得四周咯吱咯吱响。
萧子新定定地看着前方,不敢有一丝的放松,他忽然又抓起她的左手,将手里的缰绳递到她手心,在她左手上挽了两圈。
另一只手将马鞭递到她手心,同时用手握着她的手背,慢慢地握紧,他握紧她的手,她握紧马鞭。
什么意思?
长鸢侧头就能看见他,他直勾勾盯着前方,睫毛一眨一眨,偶尔有抖落的雪花:“你会御马吗?”
什么?她摇摇头:“我不会。”
“你会骑马,就会御马。”萧子新紧贴过来,但是并未看她,冰凉的脸几乎贴着她的头,他说的话透过肌肤传递过来,十分清晰:“现在我教你。”
不等她回答,他左手扯着她手里的缰绳:“无论如何,都不要放开绳子,你想要往左,你便扯左边的缰绳,往右亦如是,若是它不走,你便狠狠地抽它,让它感觉到疼痛,它自然会走。”
说完,就举起她的右手,朝着马儿屁股狠狠响了一鞭。
马儿嘶鸣一声,撅起蹄子使劲狂奔。
风刀霜剑割在她脸上,她视线面前是一团有一团白色得棉絮,还有在棉絮之外黑黢黢的马,她的心一阵热一阵冷。
萧子新的手渐渐松开他,脸儿却依旧与她贴着,是她身上唯一的方寸温暖,他跟她说:“你自己试试。”
苏长鸢不明所以,却依旧驾着马往前行驶,他一脱手,那马儿如同脱缰的野马,开始漫无目的地在原地打圈。
“不行,我不行,这太难了。”
风雪刺骨,手被勒得深疼,她感觉下一秒便要成冰雕了。
萧子新重新握住他的手:“不难,你只要想着,穿过这边丛林,走到尽头,和羽飞他们汇合,就不难了,只要有目的,就不难,否则你我都要冻死在这里,或者被杀死,或是被野兽分而食之。”
苏长鸢很想骂他,可是此刻却骂不出来,又觉得他说得有几分道理,只要有目的,就不难,她浑身的鲜血顿时沸腾起来,对呀,她还没有到平溪外婆家,她怎么可以死在这里,她要去见外祖母,外祖父,要去吃百家宴,要坐江州的小船,还要听江州的戏。
她胸口的火指向指尖,瞬间有了力气,不由勒紧缰绳,扬起马鞭。
“驾!”
“做得很好。”
“你可以出师了。”
“就这样,不要回头看,我会一直看着你,放心去吧。”
她在一声声夸赞中,越发全神贯注起来。
不知不觉,萧子新熨帖着的脸缓缓抽开,身后的温暖渐渐消亡殆尽,她不敢往后看,紧紧压着眉毛,眼睛似泼了醋般发酸,但她强忍着泪意,不敢哭,不能哭,因为冰雪会把她的眼泪冻成霜花,妨碍她的视线。
这样她就没有办法好好御马,也辜负了萧子新的一片好意。
风雪太大,路太崎岖,她颠簸着一路前行,都不知道马车的重量在什么时候轻了,她只是觉得身后没有了人的气息,再回头看时,见马车内除她之外,果然没有了他半分踪迹,空气中紧紧渗下他身上的余香,在她周身缭绕。
她隐隐猜到什么,但未经证实,不便深想,只一心一意御马前行,希望能早些与羽飞会合。至于萧子新,他会没事的,上天会庇佑他,一直到最后。
天快黑了,风雪将息,跑了一整天的马儿早已疲惫不堪,它似乎已经拖不动类似马车这样的重物,在她一鞭又一鞭的鞭策下,也显得百般倦怠,举步维艰。
“跑啊,小棕马,你不能停在这里,我们还要去搬救兵。”
长鸢一鞭又一鞭响破天空,冰天雪地,万物安静,仅有鞭声阵阵,马儿终于不再前行,四蹄插入雪地里,白雪越来越厚,如此等下去,她们也会冻死在这里。
长鸢望着前方,看见那一对耳朵在面前颤抖,雪花散开似灰尘,无声落下。
她缓缓松开缰绳,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勒出了血痕,因为天寒地冻,她根本感知不到疼痛,只觉得一阵阵麻木,仿佛双手都不是自己的了。
将手拢在嘴边吹了吹,她又从腰间掏出匕首,将连接马车与马身的绳子一条条割断,又顺着马背攀岩上去,再次勒紧缰扬鞭,试图调转马身。
那马儿似乎通了灵,一听她说要原路返回,立即撂起前蹄,兴奋嘶鸣两声,忙将身体从雪地里扯出来,一路马踏飞雪,奔入夜中。
雪山总在万物暗淡后悄然亮起,头上不知何时多了顶毛月亮,几点零零星光点缀着它周围。马蹄声声入耳,不过多时,便听见前方传来清晰的脚步与呼吸声。
长鸢被冻得睁不开眼,她努力掀起长睫,半眯着眼,视线逐渐清晰,月色下,见一人身着黑锦缎绣金线莲花箭袖服,在雪地里脚步滞涩行进,手里握着长剑,剑身在月光下泛着鲜红血色,他埋着头,另一只手握着左肩,鲜血从他指缝里不断渗出来,一滴一滴灼烧冷雪。
他似乎也感知到了她,忙停下脚步,抬头与她相望。
他露出脸来,清雅出尘,与她曾经试图临摹出的下半张脸完整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