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即辞别了父母兄嫂,一路快马加鞭,至天黑之前终于赶回了太傅府。
刚到府上,一行人簇拥着来到后院,展眼见一个身着紫衣官服的太监站起来,笑眯眯地拢着袖,福身萧子新打招呼。
萧起笑着施礼,又是问他等久了,又是问他下人可曾苛待,那曹公公惧笑摇头,和他寒暄了过去。
当问及来意,曹延这才一打拂尘,伸手从袖口里掏出一卷圣旨,又问谭桀音是谁。
谭桀音分明愣了会儿神,但也立即反应过来,逶迤着两步上前跪下。
苏长鸢的心跟着一揪,连呼吸都不敢有了。
那曹延徐徐展开圣旨,宣读来意:“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定远将军谭嗣之女谭九,因护公主有功,特封正五品典军,即日启程公主府侍奉左右,钦此。”
谭桀音躬身谢过,双手将圣旨捧于手心,缓缓站起身,转过头来,望向苏长鸢。
她脸上没有半分血色,瞳孔中闪烁着几分不解。
长鸢也没避开她,只上前小声与她说着什么,便很快拉着她到了后院说话。
些是不怕冷,谭桀音并未披斗篷,她依旧一身靛青色肩袖常服,头发高高竖起,做男儿装扮,干净利落。
但她从未隐藏过自己是女人的事实,穿衣着装只因为习惯,所以一直没有改过来。
长鸢也从未要求过她换上女儿装扮,只是以后到了公主府,跟着公主,她身上的衣服怕都是要换一回。
面前燃着一个炉子,长鸢坐在小凳子上,用火钳去拨炭火,叫它烧得更旺一些。她刚要开口说一些关于公主府行止穿衣的事,谭桀音却开口了。
“所以,姑娘早就知道此事。”
她见苏长鸢脸上没有惊异,如此猜测道。
长鸢点头:“公主殿下向我要人,我怎么能不给呢。”
谭桀音坐在她对面,脸上倒映着炭火橙红光芒,眼珠子也闪烁着葳蕤的火光,却是十分黯淡,她欲言又止。
她便劝道:“圣旨已下,皇命不可违,以后进了公主府,记得换上女装,公主再怎么喜欢你,可也由不得你这般装扮,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揣测。”
谭桀音沉默着,一双冷白的手相互扣在一起,扣得指尖发白:“父亲,把我交给你,说叫我保护你,如今你又把我交给公主,我不知道如何跟父亲复命。”
她稍作一愣,她还以为谭桀音会责怪她,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是她抛弃了她。
但是她说:“姑娘此番去平溪,天高路远,难免会有凶险,还是等我护送你安全过去,才……。”
她摆弄着火钳,见火钳的头已经被烧得通红,灼得她眼眸也跟着通红滚烫,她捂着呼吸摇头:“万万不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故意抗旨。再则,一路上有萧府护卫护着,沿途的地界又都属各地知府管辖,哪有那么容易就出事了。”
谭桀音最终沉默,垂着一双眼睫,一眨一眨,盯着炭火发呆。
长鸢不由得宽慰:“你也不必难过,哪有谁能陪谁一辈子的,你身上有那么多本事,怎么好拘泥在我身边,做一个小小护卫,你以后自有一方天地。”
她笑道:“我不知道什么是天地,就只是遵循父亲所言,想要保护姑娘。”
“你会有的,你现在没有,以后也会有的,你跟着公主长了见识,说不定能做禁军,做将军,都是有可能的。”长鸢撩开火钳,双手揉搓,把手搓红起来:“再说了,公主殿下也只图新鲜,叫你解解闷,等她日后有了驸马,有了孩子,自有其他的解闷了,不会再为难你。”
这样说着,谭桀音才缓缓吐口气:“也好,姑娘你路上千万小心,我去收拾行李。”
她前步刚走,长鸢还未回过神,便听背后一阵水晶帘子响起,又回头看去,见一粉衣少女打开帘子,她身姿纤瘦,犹如抽条的嫩柳,肤色雪白,双颊粉红,一头乌黑靓丽的辫子斜搭在右侧,左侧云鬓间斜插入三根玉色发簪,含笑着走了过来。
昔日在岸边捡到的脏脏猫,如今已经玉立亭亭,亟待开花了。
雪染寒暄了两句,说是找她有事,她拂了拂手,示意她也坐在炭火跟前。
方问她什么事,她才支支吾吾了半天,最终说了来意:“夫人,我是来辞行的。”
长鸢的心微微一颤:“好端端的,为何要走,难道是府里的人苛待你了?”
萧子新把太傅府管理得井井有条,自她嫁进来后,家里大事小事都没有几件,活得十分轻松,她自然不信雪染是因为这些事要走,只是也怕难免会有几个人欺负新来的。
雪染匆忙摇着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闪烁着:“并非有人欺负我,夫人有所不知,雪染能得夫人救助,已经是感激不尽,只是雪染心中还挂念的萧鹿山老家,我老家还有一大片空地,是我爷爷留下来的,现如今怕也是荒废了,我自幼又过惯了庄稼人的生活,一日不下田种地,便满心满眼牵挂着,若不是闹饥荒,我是万万不会离家出走的。”
长鸢听她这般说,便安下心来:“原来是想回去种地,可是现在还未到春令时节,你回去这般早做什么。”
她笑道:“早些回去还有许多事要做,冬日里收拾好屋子,再将荒地开辟出来,养养时日,门前的小池塘也需要清理出来,可有的忙了,待到春天一来,便把种子下下去,一切都好了。”
也罢,她想要过乡间的生活,长鸢自然不会拦着,她只是劝道:“你是一个女子,在外需处处小心,对了,你也别顾着自己下田种地,多雇几个帮手,帮你种地,也免得你辛苦。”
雪染道:“小的就那一亩田二亩地,一人能忙得过来的。”
她继而摇头:“自打萧鹿山发生灾情,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如今那些地都荒了,许多都是无名之主的,我给你钱,你去找里正,把那些地都买下来,或是租下来,再雇几个佃农,或是流离失所的庄稼人,这样一来,既能减轻流离的百姓,又能使荒地重新孕育起来,以致来年能有收成。”
听到这里,雪染眼睛不由瞪圆了一些,这无异于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夫人竟信她。她心中没底:“好是好的,只是我有些担心自己.......。”
苏长鸢暧一声,按住她的肩:“别妄自菲薄,你要相信,土地是有力量的,是会给你馈赠的,你放心,钱财的事,你找管家,要与里正周旋雇佣佃农的事,我给你说个人,你去找他,他自然会帮助你。”
说罢,提笔写了一封信,递给雪染,让她日后若有困难,便去找苏岩。
雪染双手捧了,忙屈膝下跪,扑在她的怀里,不忍大哭起来,千恩万谢,感激涕零。
她轻柔地搵干她的眼泪,说道:“别哭,以后有机会,还会再见的。”
她深知是安慰人的话,但也坚定,离别或许是为了更好地重逢。
这几日忙着送走谭桀音和雪染后,原本就安静的太傅府更显清静。
她也没闲着,和金巧一同收拾好路上的行李,除却路上所用的吃穿物件,还特意给外祖父母舅父舅母还有表哥,各带去了几匹西蜀的锦缎,共计二十余匹,又带了茶叶、中草药、南夏的象牙,漠北的优质皮毛各数十件,合起来也有上百来件,光是装箱便有五六个大箱。
这里还包括她与萧子新的衣服首饰、胭脂水粉、书案公文等,满打满算,共计十二个大箱子。
她又挑挑拣拣,将十二个箱子里的物品压缩到十个,方才罢休。
某日天气晴朗,大雪消停,两人便乘着马车,带着金巧、羽飞,两个婆子,两个车夫,并十二个侍从,各司其职,驭马的驭马,开路的开路,长鸢与萧子新共乘一墨绿色小轿在前,后面跟着丫鬟吗吗的小灰色轿子,再后面跟着由马车托起的十来个装箱货物,分了两辆车拉扯着,侍从各自在左右,偶尔遇到路难行,便扶着箱子前进。
一行人从长安城出发,往东南直下,途径平原、山丘、江桥,白日赶路,夜里便找驿站休憩。路上乏了,萧子新拿出他的《神农本草》研究,长鸢无聊地研究起来了绣工,她不善女工,在青色缎子上绣了几朵荷花,容色粗鄙,简直就是浪费好线好锦缎,便撂下了针,将绣具收拾起来,打开帘子往外瞧了一眼。
空气中透着冷,她每吸一口气,宛若冰雪沁入肺腑,见远处白雪皑皑,险些晃得她睁不开眼,她适应了一会儿,面前才逐渐展现它的真面目,白雪青山,一望无边,只见黑白两种颜色,偶尔才能见到几缕珠翠之色点缀山脉,原来是快要到江州地界,能看到松柏竹一类的雅致之物了。两山紧连着山,山体近乎垂直入云霄,偶尔见路面有一些碎石和黄土堆在一起,看样子此地十分凶险。
不一会儿,面前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漆黑的小影子朝着他们走过来,他穿着黑色大毛斗篷,头戴灰花色虎皮遮耳帽子,满身沾染风雪,仅仅露出眼睛,他眼睫毛上也沾满白雪,有点像是冬季里的白银针。
“太傅。”
羽飞双手一拱,马车也跟着停了下来。
萧子新也朝苏长鸢打开的帘子凑了过来,他身上十分暖和,凑上来时,一手稍稍扶着她的肩,头发近乎贴着她的头发,他微微笑着,冲着帘子外说道:“有什么事?”
吐出一团热气,在面前徐徐地萦绕。
长鸢沉了沉肩,有些不自在,萧子新越来越放肆了。
“前面,,山路,均有埋伏。”少年郎吸吸粉红的鼻子,目光透着几分警惕。
萧子新脸上微笑的弧度还未拉满,便很快消失在唇角:“具体位置?”
“东西、两道、半山腰。”
“有多少人?”
羽飞摇摇头,用手指比画着,意思是大概也就十来人的样子。
此刻,苏长鸢的不自在化为恐惧,沿途都十分安全,她也没想到会遇见埋伏,更没想到,萧子新像是知道有人埋伏一般,还特意叫羽飞前去探路。
她以为的探路,仅仅是寻一条好走的路……。
心跳不由加剧,她感觉自己脸上的血色慢慢往四肢倒,如同倒沙漏一般。
究竟是谁做的埋伏?
她还没问,萧子新反倒先开口了:“看得出来是谁吗?”
羽飞更是摇头:“没交过手,不知道,不过肯定,不是山匪。”
不是山匪,不是劫财,那就是朝着她们的命来的,有人要杀她?或者,是萧起?
她心跳愈发快了,眼下,通往江州的山路仅有这一条最近,两边虽然陡峭了些,但胜在距离短,不过地便可通上。
而埋伏的人料到他们走这里,待他们进入山中,由两边往下放巨石,或者是攻打下来,对她们都是有百害无一利。
好在提前去探了路。
萧子新听闻,当机立断:“羽飞驾后面马车,领一半货物往前直行,先将他们引开,切记,一旦有危险,即刻撤退出山,不可恋及货物行李,他们人虽不算多,但是总归占着地理优势,其余的人,跟我上山走山路,他们在半山腰,我们便在半山腰之上,刚巧与他们错开。”
那羽飞听闻,立即领命,躬身往后退去,将丫鬟婆子赶下来,并到萧子新的队伍中,他则独自领着另一顶轿子以及六人往两山夹道行去。
时间紧迫,这边羽飞刚走,萧子新便叫车夫立即掉头,往较为蜿蜒曲折的山路上行。
因着是上坡路,马儿跑起来艰难缓慢,鞭子便一声又一声在它身上响起,长鸢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往后倾斜,她双手抓住马车门框,只听一声剧烈的马儿嘶鸣,身下一抖,带着她往上行驶而去。
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萧子新坐在素舆上,却是不觉得有几分窘迫,他很自然地看着她:“都叫你不要去了,你偏偏要去,现在好了,遇见危险了。”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有心思说风凉话。
不过也是,他能未卜先知,知道前方有埋伏,又带着她们绕路,想来他自鸣得意。
她又哪里遇见过这些事,心里紧张两下算什么。
她下意识问道:“你知道是谁吗?”
萧子新面色冷下来,抿直了唇:“他们专门选择这个地界,不就是为了搞清楚自己的干系,自然不是江州的山匪,怕不是长安城的盗贼。”
苏长鸢眨眨眼:“他们,是冲我的来?还是冲你?”
他重重叹了一口气,纤白的手指将扇子折起来,轻轻敲了她一记:“什么我啊你的,你我是夫妻,自然是冲着我们而来。”
我们一词,他咬词有几分清晰。
马车颠簸,萧子新身体左右摆动着,大毛斗篷的白雪绒毛跟着轻轻晃动,他眉眼含笑,笑意似乎要从眼眶里晃出来。
长鸢甚是觉得心乱,他一向板正清直,最近却总是怪怪的。
她希望是自己以己度人,但也不愿此类事重演。
比如此刻,心跳得莫名其妙,脸儿也跟着气得涨红。
“什么我们,谁跟你是我们。”
说罢,将脸一歪,盯着墨绿缎子窗帘。
萧子新并没有回答她,只是轻声笑了笑,依旧盯着她看。
她说完更加后悔,因为那话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只觉得脸愈发烫了起来,她双手拢在衣袖间,不停地扣紧。
太热了,身上像是有一团火,欲要将她吞噬蔓延。
她索性掀开帘子,将风雪引了一些进来,落絮一般的雪花穿过菱花窗帘的缝隙,飞到她脸上,鼻尖,嘴唇上,可依旧不行,还是热。
她便把头探出去一些,想要更多的雪落在脸上。
帘卷风雪,越卷越高,山上的风雪又比山下更盛一些,如果说,山下是柳絮般的白雪,山上便是搓绵扯絮一般的白雪,风声在耳边低吼,她忽然看见不远处,影影绰绰的丛林间,有十来个黑影人闪现,他们举着雪亮的刀剑,正面撞了上来。
苏长鸢瞳孔一缩,浑身血液凝滞,终于冷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