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
苏妃庙、萧鹿山,还有醴泉坊所遇危难,皆能化险为夷,全是因他所救。
她早应该猜到的,或许说,她早就猜到了。
只是不愿意相信,故而一而再,再而三地自欺欺人。
尽管早就猜到了,可眼下她依旧震颤不已,胸口涌出热血,在周身循环。
她速速落下马来,撂了马鞭与缰绳,提步往他面前走。
他却纹丝不动,脆弱的眼神半眯半撑,呼出一口又一口热气,在嘴前形成一团团白雾,就很快无声地掉落。
“你怎么回来了?”
他似有气无力,又有几分无奈。
长鸢根本听不见他说什么,只觉得他站起来十分高大,要比她活活高一个头,并且这种高矮差距,在她越是靠近他,便越是明显。
当她走近,他又再一次问她:“为什么回来?”
惨白的嘴唇缓缓翕动。
长鸢不想说什么矫情而又令人感动的话,说什么我担心你,我不好抛下你,我挂念着你。
她一向拒绝这样溢于言表的情愫,觉得轻飘飘毫无重量。
她只把嘴一努,指着马说道:“你为何一言不发,就把我和马弃之于山林。”
那马儿被指着,忙埋头啃了啃雪地并不存在的草。
萧起笑起来,嘴角挤出一丝微笑:“对……。”
他刚要道歉,苏长鸢立即收回手道:“下不为例。”
她屈起手指,轻抿着唇,不敢抬头看他,眼下重点并不是谁抛弃了谁,而是他这一双腿……。
两人短暂沉默了一瞬,她只觉得面前的人轰然倒塌,就像一堵黑墙,朝她压了过来。
她忙伸出手搀住他,整个人胸膛压着她头顶,她用头顶着他,不叫他倒下,一面闻到他身上涌出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道。
险些忘记了他还有伤。
长鸢连忙连搀带扶,连拖带拽。
好在他有些知觉,并没有死全,偶尔能配合她,往山洞里前行。
一路步履蹒跚,举步维艰,两人终于摆脱了雪地,到了还算温暖的洞中,她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吹了一口气,火苗顿时缭绕起来,形成一点葳蕤星光。她一手扶着萧子新,一手引灯在洞中照了一圈,洞不算大,走进去不过七步距离,地上残留着猎人的虎皮披挂,锅碗灶炉炊具、一方小的木竹床榻、一堆干柴,墙壁还有被烟熏黑的痕迹,旁边还挂了一件棕黑色蓑衣,长鸢以为是人,紧喝一口气,吓得后退两步,紧紧抵靠在萧子新怀里,把脸儿也朝他胸口埋了进去。
心突突跳到嗓子眼,回过神来,才发现那并不是人,只是一件蓑衣。
这才松了口气,将萧子新慢慢搀扶到竹编榻上坐下,又小心翼翼将他放倒,露出右肩的伤口。
因为穿的黑色衣裳,他后背看不出来受伤痕迹,只看着湿答答一大片,且鲜血早已经凝固,将黑缎锦衣冻得硬邦邦的。
长鸢将火折子立在一旁,伸手往他腰间探,轻解罗衫,她紧紧钩着衣领,试图将它整个扒拉下来,奈何萧子新在困顿中,都不忘记维护他的清白,他一手扯着衣服,与她往相反的方向拉。
他半昏迷着,力气却不小,脸都涨红了。
苏长鸢便道:“又不是没看过,你害羞什么?再不包扎,命就要没了。”
说起来,也是奇怪,萧子新分明比她年长整整七岁,现如今二十有五,算是正当年华,然而他似乎并不通男女一事,比如新婚夜他的表现,比如他看见小人镜子的反应,活脱脱就是没有见过世面的窘迫样。
到底在军营中长大,长久不近女色,终究是略显古板了。
她一面想着,展眼已经脱下他的外袍,内衫,露出雪白的胳膊肌肤,还有骨线清晰的宽肩。
肩部靠肩胛骨的地方被划伤了一刀,刀口长,但不深,部分伤口已经结痂,部分依旧渗出鲜血。
长鸢从随行的包里掏出棉纱,止血粉,碘酒等,将他伤口清理了一遍,才徐徐地上药。
不时朝他看一眼,上药时他静默地闭着眼,不再乱动,呼吸轻柔往外喷洒,睫毛也跟着柔和颤动,他的胸膛也随之此起彼伏,一呼一吸间,有什么小物件忽然从他怀里滚落下来,啪嗒一声,落在竹编床榻上。
她正好已经替他上完药,止住了血,也包扎好了,便歪着脑袋一瞧,见是一团核桃大小的物件。
忙捡起来,托于掌心端详,上面还残留着他怀里的温度,暖暖的,她引着火一瞧,顿时揪住心,险些呼吸不来。
原来不是别的,是她从前随手送给他的祈福香袋,这香袋也没什么别样的,既不是她绣的也不算是独一无二,像这样平常的,她整整送出去了八个,这个还是别人挑剩下的。
耳鼓膜连着太阳穴突突跳起来,她又翻来复去仔细观摩,的确是那绿色的小福袋,上面用粗鄙的白线平针刺的梨花,究经久盘弄,针线已经翘了边。
她发了一会儿呆,料想着,他或是没有见过这般稀烂货,图个新鲜,一时盘着玩儿也未可知。
她不喜欢用蛛丝马迹去忖度别人的心迹,她亦无心这般做,只要不是贴着她的脸儿对她说一些明白的话,那她便默认一切都是自寻烦恼。
她回过神来,将他衣服合上,轻轻系好腰带,再把香袋揣入他怀中,似无事发生一般。她发了一会儿呆,就想起还有很多事要做,马儿还在外面受冻,一些物资还在马背上。
长鸢匆忙起身,疾步走到山洞口,刚走到外边,又折回来,将堆在墙边的一堆柴火移至洞口,用火折子点燃,燃起一个小火堆,这才吹灭折子,将它袖入衣中,起身跑出去牵马。
原来福不双降,祸不单行,一路上奔走,马儿后背驼的物资早已经不翼而飞,仅仅剩下一件大毛斗篷和一袋水。
长鸢将马牵引至洞口,系好马绳,再宝贝似的卸下那衣服和马肚子上的水袋,捧着回到洞中。
柴火烧得正旺,噼里啪啦响起来,偶有三两火点子迸射起来,落在四处,又很快熄灭。又听见一阵窸窣衣料摩挲之声,见石壁上缓缓升起一个巨大的黑影,他的影子很快占据大半个山洞,又向墙壁靠去,那个影子慢慢缩小,一直到他后背紧贴着墙面,便看不见影子了。
萧子新微叹一口气,一条腿打直落在竹编榻上,长靴抵在地上,另一条腿曲起,他下意识伸手去摸受伤的肩膀,看了一眼,见伤口已经被包扎好。紧接着在胸口前胡乱摸了一阵,摸到肋下处稍作停顿,紧张的神色才淡了些。
心定下来,听见有脚步声朝里走来,他举目望去,见一双墨绿的牡丹绣花鞋立在眼前,上面沾雪染泥,翡翠绿的斗篷裙边也被雪染湿了一片,雪白的冬貂毛滴着雪水。
她立在洞口,云鬓微微松乱,金钗步摇斜入乌发中,双靥粉红,呼出的热气在脸上形成一团云雾,她抱着牛皮水袋,稍稍立足,朝他望一眼,又很快挪开。
“你醒了。”
她埋头往前,将牛皮袋放在火堆旁。
萧子新下意识问道:“你替我包扎的?”
她蹲着身子,背对着他,一手捡起地上的柴火棍,投入火中,火舌舔舐着新鲜的木棍,将它烧得愈发旺起来。
她点着头,只听头上步摇轻晃,尽是金银玉器碰撞的声响。
他深吸了口气,眼睫快速眨了眨:“那……你有没有看见什么东西?”
“没。”她回答地干脆,旋即转过脸,半张脸被火照的粉橙橙的,半张脸在阴影里:“你身上有什么宝贝不成?”
萧起这才放下心来,摇头道:“没有。”
两人都不约而同安静了片刻,须臾之间,水已经温好。
苏长鸢把牛皮水袋抱入手中,因烫手,左手换右手才将它捧到萧子新面前:“你先喝些热水。”
将水袋放在他腰边,又顺带蜷曲坐在他身侧,双手抱着膝盖,悠悠地望着火发呆。
萧子新并没有去看水袋,也没有要动手去拿的意思,他反而转过头来,看向同样靠在墙壁上的她,那眼神近在咫尺间,呼吸仿佛就在耳边,说话间,热气扑来:“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她狭长的睫毛瞬间撑起来,眼神也亮了亮,有,有很多,只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始问起。
便摸了摸裙子,似无意玩着玉佩,似无意提起:“他们都死了吗?”
“死了。”
苏长鸢屏住呼吸:“那……你的素舆呢?”
“坠入悬崖,不知道变成几截了。”
她将玉佩的穗子缠着指尖,一圈又一圈:“那你不打算隐瞒了?就这么走着回平溪?”
萧子新的眉梢轻轻跳了下,他还以为她会质问他,为什么要装残疾一类的话,但是她却无比平和地接受了这一件事,还试图替他隐瞒,不由笑道:“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装病?”
长鸢前世不知道,也从未见萧子新露出过马脚,上辈子,就算是他出兵漠北,都是坐着素舆出去的,她哪里知道呢。
她还以为,萧子新是因为双腿残疾,从而变得阴寒邪异,故意做奸臣,引起大周内忧外患,皇帝乱政,从而取而代之。
然而并非如此,他的双腿并未残疾,所以,那便是他为了父亲,为了死去的三千将士,从而变得阴寒邪异,引起大周内忧外患,皇帝乱政,欲要取而代之?
她摇摇头:“我不知道,这些都是朝堂庙宇的事,你不方便说,我也不好问的。”
虽然她不追问,但她实则好奇得很。
因为前世她也算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再怎么说,萧子新也促使了她的悲剧。
所以她也想明白一些。
越是想要知道答案,她就越不能表现出来,一旦暴露自己的需求感,那结果最终都会与她所想的背道而驰。
她故意歪过脸去,似随意般地:“你若愿意说便说,我也能替你消解几句,若是不愿……。”
萧子新打断她的话,他清寒的声线从身旁传开:“我的腿,曾经的确受过伤……。”
知道他愿意说了,便竖起耳朵,脸儿却依旧没有歪过去看他,只是沉默地听着。
他一面盯向自己的双腿,轻笑起来:“可笑的事,伤害我的人,竟然是我最亲的人,也是我曾深信的人。”
这一句话,令人不寒而栗。
因为苏长鸢也曾深受其害。
伤害她的人,曾经是她最爱的人,也是她深信的人。
“我知道,因为最为亲近,最为熟悉,他便最是了解你,知道你的死穴,在你没有防备的时候,出其不意,一击致命。”
她缓缓转过去,盯着他的眼睛。
他也转过头来,对她说的话不容置喙,还有一丝惊异:“你小小年纪,知道的竟如此多。”
长鸢瞥了嘴:“小瞧谁呢,我知道的比你还多。”
她捧着膝盖,与他说着话,不禁越发拉近了距离。
萧子新没急着否认她,反倒夸赞:“夫人如此博学多识,日后我还需你多多指教才是。”
她自哼了一声,嘴角抿起弧度,继续问他:“那个伤害你的人,究竟是谁?”
萧起面色阴沉下来,说起那人,眉眼都不由自主嗔怒,他哼笑一声:“早年害我父亲战死、又伤了我双腿,今日还想取你我二人性命,想来,都是我那亲舅舅的手笔。”
长鸢的心跳到嗓子眼,在听见他这个答案以后,恍惚间错乱了。
难道不是赵烨?
他一心要报仇的人,是他的亲舅舅,可前世他的亲舅舅早就死于政治斗争中,按道理说,他也应该大仇得报,不会再与赵烨有所隔阂冲突,那日后两人的冲突是因为什么?
或是他野心勃勃,想要取而代之也未可知。
正说着,萧子新越发靠近。
夜已经深了,外面风雪肆意地怒吼着。
苏长鸢将那件唯一的大毛斗篷展开,盖在他身上。
那顶斗篷本就是他的。
他又扯了一半,朝她靠近,把她也一并拉着,两人一起躲在斗篷里,借着面前的一堆火,相互取暖。
这厢便是挨肩贴腰,就连脸都险些贴在一起了。
苏长鸢觉得越发热了,又听见他在耳边诉说着陈年往事,说他舅舅也是待他极为好的,也曾经教他骑射,教他做人道理,可为什么一旦有了利益冲突,就忽然翻起脸来,也不顾念昔日情感,将表面的面具撕毁,露出魑魅魍魉的内里来。
说到动人深处,双眸含泪,头微微倾斜下来,凌乱的发丝遮挡眼眸,但没有眼泪,沉声道:“我本就六亲缘浅,唯一能称得上亲戚的,却是害我最深的,原本以为会就此孑然一身,孤独终老,好在上天垂怜,也算是给了我一个家。”
心忽然痒了一下,很快又软了下来,又有几分麻痹之意,长鸢紧收肩膀,生怕他多说些什么出来。
萧子新说完,便拿眼神觑她,见她双颊泛粉,眼神闪躲,似不愿再与他探讨此事。
遂叹口气,但又不自觉靠上去,与她熨帖温存。
不一会儿,萧子新的呼吸在她颈侧热起来:“长鸢,我有些困了。”
说罢,他也不问她,是否要借肩膀给他靠一靠,便不问自取往她肩上靠,额头抵住下颌,鼻尖轻蹭脖颈,呼吸缓缓地打在肌肤上,又痒又麻。
如此雪夜,竟不觉得冷,倒觉得好热,感觉身边有团火在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