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关押期间,田守奉圣令而来,劝过她一次。
他一到,刺耳的敲击声顿止。
崔妙璩恍惚片霎,那巨大的铮鸣声仿佛还回荡于脑海中,久久不去。
她几近崩溃。
田守应是掐着这个点来的。
隔着堵厚厚铸铁门,崔妙璩瞧不见他的神情容貌。料想应是微微弓着背,双手交叠,肘间搭着佛尘,白面浮现若有似无的浅淡笑意。
一如他耐心候着那些女孩自相残杀时。
他开口,心平气和,轻声细语。这头的她已叫那不知延续了几个日夜的敲击声折磨得筋疲力尽,耳鸣不止。先前还吐过一回,只能竭尽全力集中精神,去捕捉他的声音。
他说:“圣上龙颜大怒,此事需得有个结果。毕竟,当日去得先皇后墓附近的,只您一位,这是千真万确之事。”
崔妙璩断续听清,苍白倦极的面上浮现冷笑:“圣上既知我去过邙山,也当清楚,我是为着拜祭阿娘方至。且是受皇后所托,临时起意。”
田守叹气:“圣上自然清楚。圣上还知晓,夫人您当日为人所掳,险些送命。可到底您最终为使君救下。可谓福大命大。”
他语气凉凉,似带着地底冒出的丝丝寒气:“究竟是运气使然,抑或算无遗策,夫人自当心里有数。您还年轻得很,不嫌弃的话,也听咱家一句。这世上巧合确是很多,可若巧过头,便成弄巧成拙,反落了下乘了。”
崔妙璩沉默。
诚然。
她当时确实昏了头,为着求证心中猜想走这一趟,反而给自己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以致主动给那幕后之人,及广孝帝递上刀子。
任由他们将这刀刃横于萧逸全家颈间。
自己更是身陷囹圄。
一切似乎已无转圜之地。
除非,她肯与广孝帝合作。
田守言辞隐晦,而她心知肚明。是要她指认萧逸,指认其安排她冒充下落不明长达十余年的萧幼艾,企图以此召集女帝旧部,行大逆不道之事。
话里话外都在暗示着,她能配合自是最好。人证物证俱在,方便广孝帝快刀斩乱麻。
可若不愿配合……
难道就能保得下来萧逸全家了?
那日,她与裴妙丽一道去长沙王府邸做客。回程马车中,提及这对神仙眷侣,裴妙丽不无羡慕。她实说实说:“也是你这兄长与长嫂鹣鲽情深,旁人全无插足之地。否则只怕与他做妾,也有不少世家女子愿意的。”
崔妙璩不信,叫她莫要胡诌。
萧帙储位不稳时,崔妙珊尚且瞧不上他的侧妃之位。遑论萧逸只是个藩地世子。
莫说与他做妾,只要这些身娇体贵的世家女远离京城,去到那穷乡僻壤的偏远之地,也是万万不可能之事!
裴妙丽却笑她迂腐:“你兄长可是未来的长沙王!长沙国又富庶稳定,百姓安居乐业,做他的妾室有什么不好的。何况他膝下只一个女儿,你长嫂身子既弱,听说已无法再育。若谁能为你兄长诞下个小郎君来,岂非上天落下个藩王爵位?!”
她还神神秘秘凑近,压低声音:“你都不知,甚至有人私下议论,道比起太子,你兄长才更有一国储君的风范!”
一番大逆不道的言论直吓得她赶紧捂住对方的嘴,叮嘱她切不可再胡言乱语。
彼时,她只将这当做一句闺中笑谈,如今忆起,冷汗却层层直冒。
诸如此类的传言,想必早已传入广孝帝的耳朵。
他是早早动了杀心!
可怜小小的阿韫,几番为着离别之伤掉金豆豆,竟不知他们恐怕早已没有回去长沙国的机会了!
崔妙璩心血翻涌,喉头一腥,竟是呕出一口血!
“叔母!”
耳边仿佛响起阿韫唤她的清脆嗓音。
小姑娘的声音又甜又脆,像掐得出汁水的甜美果子。崔妙璩眼前发黑,什么都瞧不清。长久的幽闭已让她分不清真实或虚幻,然而面上却不由自主地泛起笑容。
她朝着虚空温柔地笑。
阿韫——
聪颖勇敢的阿韫,认真好胜的阿韫,会搂着她的脖子、甜甜唤她叔母的阿韫;志向远大、许愿将来要治一方乐土,再与她泛舟湖上,扣舷而歌的阿韫。
才只六岁的阿韫!
她什么都没有做错!绝不可背负污名,死于这场卑鄙的阴谋中!
喉头腥甜再度翻涌,她用尽仅剩的一点气力,竭力咽回去。心里头,只有这一个想法。
……
崔延在宋府的堂中来回大概转了五百圈,几乎将地砖磨出凹陷来,终于等到宋俭回来。
焦灼的心头一喜,他倏然转身,险些没撞上门柱。
陪了他半日、颊边还挂着泪痕的春见及时伸手拉了他一把:“主君留神!”
崔延紧盯门外匆匆赶来的身影,拍了拍扶着他胳膊的手:“好孩子。”而后举步跨出门槛。
“贤婿!”
他挥手唤对方。
那人抬起头来。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明显多日不眠不休后眼睛发红,腮边泛青的面容。
宋俭眉头紧锁。见到岳丈大人时,也不曾舒散半分。
崔延于是想起先前春见告诉他,说自打夫人被宣入宫中,音讯全无后,这三日来,使君几乎没合过眼。夜里房中的烛光燃到天亮,而白日里,他则一次又一次地,上奏请求面圣,试图陈情。
始终未果。
将作少监陈亮自打宝珠与宋俭成婚,希冀她能嫁作其子填房的算盘尽数落空后,日常与他相处越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镇日里阴阳怪气,今日更是堂而皇之将密谈说到他面前。
陈亮的某个侄子认了田守做干爹,消息也比旁人来得灵通。他幸灾乐祸:“有些人的好日子怕是到了头!女儿许了金龟婿又如何?成婚没几日便迎了妾室入门,还是贵妾,可不可笑?如今更是触怒圣颜,受召入宫几日都全无音讯。红颜薄命呐,此番恐怕是要站着进去,抬着出来了!”
他瞧着不远处似乎站立不稳的崔延:“他的好儿婿还将此事瞒得死紧,生怕他知晓!看来是专等着升官发财死老婆了啊!哈哈哈哈哈哈——”
崔延头晕目眩。
那日说好的上门探病,半道却收到宋府送来的消息,道夫人为宫中宣召,一时半会回不来,请他先行回去,明日再见。
次日却是他的郎婿亲自上门,道赴任在即,王皇后舍不得宝珠,留宿宫中,至今未归,请他再候两日。崔延心下觉得奇怪,但到底没有多想,又兼太后寿诞将至,娈兮宫到了最后收尾之时。一忙起来,他便将此事暂时搁置。
却未想到,却是如今惊天的谎言!
崔延顾不得那么多,假都未告,跳上马便往城里赶。
眼下见到宋俭,他心里更是像打翻了五味瓶,百感交集,恨不得揪住他的领子逼问,宝珠到底怎么了?他究竟是不是想升官发财死老婆?!
然而他那儿婿穿着绯红官服。
他不敢揪。
更何况春见还为他说了几句话,力证陈亮不过是蓄意挑拨。他纵有天大的气,也只能先压着。
窝窝囊囊上前,他正待开口,却被宋俭抢先一步。
“岳丈大人已知晓了。”
他声音沙哑。瑞凤眼中红血丝密布,显是多日不曾好睡。看来春见并未说谎。
而后停在一丈外,端正揖礼。
“先前为着不让您担心,不得已说了谎,还望恕罪。”
崔延鼻头一酸。已是全然信了他。
“不打紧不打紧。”他一叠声道,“只是宝珠的情况究竟如何?我听说很严重,可到底所为何事,有多严重,谁也没同我说句实话。我这心里也没个底,只怕她有个好歹。若真如此,若真如此……”
他长叹一声,竟落下两行清泪,
“我百年之后,又有何颜面去见她阿娘……”
宋俭上前扶住他:“岳丈大人暂且放宽心,我方才去见长嫂,她去见过皇后了。”
其实是求。
崔妙璩毕竟是她的故旧之女。何况人是在出了她的宫之后,才连续不断出了这么多事。于是在她入宫后当日,宋俭打探不出下落后,文韶音便朝宫中递了牌子请求见面。
今日方得了首肯,文韶音便马不停蹄进了宫。
却是铩羽而归。
王皇后自称全不知情,广孝帝并不会事无巨细都让她知道。不过她应允了文韶音,若有机会,自当竭力回圜,看顾一二。
宋俭也知自己这位岳丈向来是个没有主心骨的。担心他六神无主之下说错或做错些事。当即将此事粉饰一番,好叫他安心。
“但请岳丈大人再等些时日,我与义兄长嫂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救出她。”
神色狠厉,似有破釜沉舟之势!
崔延是担惊受怕到了极点。
来宋府的半道上他遇到自家兄长崔建。本欲与对方陈情此事,请他相助一二。兄弟俩一道面圣求情,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也未可知。
毕竟宝珠是他的亲侄女,也是他大哥自己说的,一笔写不出两个崔,侄女有难,又怎可见死不救?
谁料对方远远停住,一勒马辔,竟掉头便走。
连声招呼也未打。
好似他已知晓内情,生怕被连累似的。
崔延向来清楚,兄长与母亲为着官位前程恨毒了阿孟,连带着厌憎他们唯一的女儿宝珠。
却未成想,他当真会狠心至此!
人情淡漠,世态炎凉。
崔延心如刀绞,又心疼女儿生死不明,又怨恼亲人薄情至此,骤然得了些斩钉截铁的关怀与承诺,眼泪便如开了闸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阿爹、阿爹听你的,”他哽咽着回应道,“只要能救宝珠,阿爹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问,只要能救出宝珠……”
……
紫宸殿内。
御案上展开一份长约丈许的西京营筑草图,由工部及将作监合力呈上。
广孝帝御笔频挥,勾出图中不满之处,又从旁朱批,责令打回重改。
直忙了大半个时辰,他才将目光自尚且只是图画的千古之城上收回,好似刚见到等候已久的田守。
“何事?”
帝王沉沉开口。
田守便恭恭敬敬地上前,温声道:“长沙王世子求见陛下,人正在偏殿中候着。”
“谁?”
广孝帝眉峰微挑,明知故问。
于是老太监愈发恭敬地弯下腰,嗓音细得似缕垂钓的鱼线。
“长沙王世子,萧逸。”
这章起码废了一万字的稿???写得头昏脑涨,但我真的不想再重复前头写了后头马上又推翻这种事,所以决定哪怕慢一点,也要争取掌控好剧情,不要偏离主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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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鱼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