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俭推门入内,见李仙凫自古琴后起身,平平直视他。
“我以为你不会再来找我。”
她道。
清冷语气中,却有着春河化冰般不易察觉的喜悦。
“叨扰了。”
宋俭停于门口,远远施礼。
“宋某贸然来访,有失分寸,还望恕罪。”
李仙凫往前行了两步,目不转睛:“无妨。原是我同你说,若你考虑好了,随时可来找我。”
她顿了一顿,“你能来,我很开心。”
听她这样说,宋俭只一拱手,并不作答。
李仙凫面色微凝。
她收回目光:“说吧。你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宋俭单刀直入:“实不相瞒,我夫人今日为圣上召入宫中,至今未有音讯。”
李仙凫闻言一哂:“既是被圣上宣召,你来寻我又有何用。我不过是个尚未成婚的未来太子妃罢了,难不成还能干预圣断?”
宋俭对她话语里的讥讽无动于衷:“李娘子先前告知宋某,道你有预知将来之力。宋某有个不情之请,能否透露些许当下的情形。若可相助,大恩大德,宋某定然结草以报。”
“我要你做什么都可以吗?”
李仙凫锐利发问。
宋俭一滞。
继而斩钉截铁,
“除却与宋某夫人分开。你要宋某杀人放火、颠倒乾坤,也无不可。”
李仙凫闻言却是笑了起来。
仿佛听到极有趣的话。
先时只是双肩微微颤抖,继而竟放声笑了出来,直笑得弯下了腰,仿佛丧失所有力气。
她原是冰肌玉骨般的人儿,本不该如此情态外露。状似疯魔、眼角迸泪,一如雪人为烈火所融,淌下来的,也不知是否是她的血肉皮骨。
宋俭静默相对。
直至笑得咳嗽起来,她捂着心口喘息片刻,方才歇住。
而后直起身子,眸色轻藐:“既是如此,便不必再谈。”
“宋某可为娘子效犬马之劳!”
宋俭再度开出条件。
李仙凫盯着他:“我想要的,一开始便已告知郎君。你心知肚明,又何必顾左右而言他。你与那崔妙璩成婚不过月余,如何便情根深种,舍不得放手了?倒不怕,你的执迷不悟,反而会害了她吗?”
她走上前,谆谆善诱,“崔妙璩惹上的事不小,与你的前途有害无益。何况太子亦对她有情,若你肯就此放手,好聚好散,太子定当竭尽全力救她一命。而你,也能脱离这泥潭,前途无量——”
“你选择了太子。”
不待她说完,宋俭便遽然打断。
狐疑的目光冷电似的扫向她。
不防他迅疾察觉。李仙凫一怔,继而感到些许耻辱。
一声冷笑:“不然呢?你不愿合作,我自可以找到更合适的人。眼下,我已与太子达成一致,来日待他登基,我便可假死脱身,告别这槛花笼鹤的身份,从此天高海阔,无拘无束。”
她一脸神往。
仿佛已是翱翔九天的鹤,乘着锦鲤的水仙。
“代价是帮他得到我夫人吗?”
宋俭字字紧逼。
声线骤然压低,隐隐携带一丝危险的冷意。
李仙凫眼皮跳了跳。
不甘、怨憎、恋慕……裹挟着涌上心头。
“他是太子!”她道,“将来还会是这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他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不过时间早晚罢了!只要太子一日放不下她,你如今强留着又有何用?明皇都能抢夺亲儿子的发妻,何况区区一臣子的夫人。届时你不仅会失去她,更有可能身败名裂,性命不保!”
她凝睇宋俭,满目凄楚,神情哀恻,“《涅槃经》云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其苦至盛莫过求不得、放不下。宋俭,你不要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的是你。”
宋俭退后一步,视线寒冷如冰,“话不投机。此番实属宋某冒昧,告辞。”
说罢转身便走。
却被叫住。
那清冷出尘的女子顷刻间已然收回她所有的崩裂与溶解。重又变回那个傲雪凌霜的姑射真人。
“你不在意自己的生死,那么,长沙王世子,和他的妻女呢?”
脚步顿住。
宋俭回头,眸光凛冽!
李仙凫昂然直视,一字一句,
“若我告诉你,来日君临天下之人,并非是你,而是长沙王萧逸,又当如何?”
“前世所见,你挥师勤王,恢复河山,最终却主动退位让贤,将帝位拱手让给你至亲至爱的义兄。宋俭,你与长沙王世子肝胆相照,如今圣上召见崔妙璩,便是意图以她作为突破口,向其动手。而你认为,那位你愿意以命相抵的夫人,她又能撑得住多久?”
她定定直视面前骤然紧绷的男子。
一瞬不瞬。
“长沙国和她。宋俭,你要选谁?”
……
崔妙璩不知自己被关了多久。
自她被广孝帝认定为“萧幼艾”,而她亦察觉出对方用意后,她便被彻底击溃。广孝帝再要威逼利诱,她已如行尸走肉般,说不出,道不得。
只余一双认了命的空洞双眼。
于是帝王彻底失去耐心。
若非留着她还有些用处,只怕,她活不到现在。
然而被关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方寸之地,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与死又有何异?!
崔妙璩徒劳睁着眼睛。
她已是累极倦极。然而却合不上眼。
生铁铸就的牢门,每隔片刻便有人自外面狠狠重击一记。那巨大的撞击声简直像是敲击在她的天灵盖之上,仿佛成百上千枚钟磬齐齐震鸣,几乎将她的灵魂都击得粉碎!
轰鸣久久回荡不去。
下一次敲击,却又转瞬即来。
崔妙璩简直要疯了!
再这样下去,纵然她侥幸得救,出得天牢,也不过是个精神崩溃的废人罢了!
这便是广孝帝的手段么?
一如他当年对待那些无辜的女子。
那些为田守一一掳获,被认定其中便藏着萧幼艾的女孩子们,他有亲手杀了她们吗?
不曾。
他只是在将她们折磨到崩溃,如困兽般挣扎祈求活路时,递给她们刀子。
说,“既然你们都不承认自己是萧幼艾,那么,就去杀了你认为是她的人罢。最终谁能活下来,便能洗脱冤屈,还以清白——”
女帝陆仲儿时代,明言规定,世家高门教育女儿当与儿郎无异。六艺兵法,文墨武艺,莫说样样精通,但也绝不可样样不通。
是以这些看似娇弱的小小贵女们,手里有了刀枪棍棒,也都是能挥能舞的。
那片纯白雪地,很快沦为修罗场。
女孩子们被逼到绝路,各自扬起自己手中的刀。那些稚嫩的面容,或惊恐、或愤懑、或无望、或决绝……不一而足。然而落进那些神情迥异的瞳孔中的,却是同一个面容。
……萧幼艾。
持刀的萧幼艾。
追逃的萧幼艾。
倒地的萧幼艾。
害死她们的,萧幼艾。
……
最终活下来的那个女孩,千疮百孔,已成血人。
她看向从旁评判的田守,欣喜若狂、状若疯癫。
全然忘记了痛。
“我赢了,”她说,“我不是萧幼艾,放我回家罢!”
田守瞧着她。
他不动。
围守的六镇军们亦不动。
女孩见状,情绪剧烈起来。
她扔下沥血刀刃,扑过去揪住田守的衣摆:“你没听到么?!我赢了,我要回家,我该回家!”
小手在他的衣摆上留下鲜红手印。
如此刺目。
田守不动如山。
只眼珠微微一侧,便有人上前,铁钳似的大手扣住她,拉——
她拼死挣扎,几近疯魔:“说话啊!老阉狗!本小姐赢了!你不放我回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崔妙璩骤然闭上眼睛。
她并未亲历这一幕。
前世西京之围,萧帙趁机抢在王皇后前头逼宫,挟持乃父,矫诏登基时,逼着田守说出的罪状之一。
一时之间,举座震惊。
更有朝中官员,族中有女子死于当年那场灾祸,更是捶手顿足,情难自抑,愤而转向支持新帝。
萧帙兵不血刃,登基为帝。
那也是他人生中为数不多、亦是最后的高光时刻。
然而他登基后,有为那些可怜的女子平/反祈福,告慰在天之灵吗?
没有。
国破家亡在即,他却快快活活登基,为着究竟是该太子妃李仙凫当皇后,抑或良娣崔妙璩,而与朝臣吵得不可开交。
后来崔妙璩逼问他,“至少也要让太上皇下罪己诏,以慰亡灵罢”。然而一向对她百依百顺的萧帙,却难得地动了气。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父皇也是为着国祚安定,以绝后患才行这非常手段。倘若真下了那劳什子的罪己诏,回头叫写进史书中,岂非给我们萧齐皇室蒙羞?!”
萧帙是男人。
是萧齐皇室的男人。
假萧幼艾案只是他逼宫夺位的舆论手段之一。他从未真心认为,广孝帝此举有何不妥。
遑论认错。
崔妙璩大失所望,心灰意冷。
然而却在宋俭不远千里率军破了西京之围,又护送他们举都搬回上洛后,偶然于上洛京畿的荒野中,见到开满野花的成片坟冢。
知晓内情的人悄悄说与她,那是宋俭宋大都护,多年来暗中寻回枉死女孩们的遗骨,为她们修坟立冢,告慰超脱。
而于那些零落山丘般的坟冢间,还埋着块石碑。日久天长,尘土覆盖,野草从生。她伸手拨弄半刻,终是瞧见上头刻着的两句诗。
我今岂是轻生者
只为从前死过来
银钩铁画,寸寸入骨。
诗句中极度的痛苦哀痛扑面而来,狠狠击中她。崔妙璩心下大恸,泪珠摇摇欲坠。泪眼朦胧中恍然抬首,见到远方起伏的青翠原野上,一人一马,翻过那些绿浪似的丘原,倏忽出现她眼前。
是前来拜祭的宋俭。
“我今岂是轻生者,只为从前死过来”——出自嵩亭上人《题活/埋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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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牢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