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活着。
崔妙璩死死盯着那四个字。直盯到仿佛不认识。
那救过她的皇太孙女,还活着。
高座之上的帝王讳莫如深。面容隐于阴影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时无言。
侧门外忽而传来声轻响,似是有人走动,将殿中二人骤然惊醒。
如水滴池面,皇姊的面容自眼前烟消云散。萧元宥恢复为那个高高在上、杀伐果断的广孝帝。
他将视线转向金阶下神色莫辨的女子,耐心仿佛已然用尽:“你若还不愿如实招来,那朕便替你说。辛巳政变时,萧幼艾侥幸脱逃,田守奉令搜捕其下落,一直追到京畿,于镜水寺中揪出不少藏匿于中的官宦家眷。十数个与她同龄的女子都为田守带回复命。其中,便有你。”
那些自小锦衣玉食、金尊玉贵长大的千金小姐们,先时还以为家中父兄叔伯归顺后,便能平安无虞。是以纵然害怕,总是存着几分未知天高地厚侥幸之心。被押解回京的半道上,见到她们之中家境最末,却是生得最美的崔妙璩,为长沙国的人拦路接走,艳羡之余,亦有几分不屑。
——届时我祖父、爹爹、我兄长来接我时,那场面定当更大更威风!
直到入了宫内,见到如狼似虎的六镇军,当着他们的面被剥得只剩中衣,才知自己天真。
寒冬腊月天,赤着足,驱鸡赶狗似的,被利刃逼着踩进酷寒如刀的雪地中,那点儿侥幸终是化做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求饶。
都是十来岁的女孩们。什么也不懂,什么苦也未吃过。冻得毫无尊严,几乎麻木。有胆子大的一面嚷着,“我是谁谁谁家的女儿,安敢如此待我!”一面拔足往殿中跑。
她以为那些长枪横刀只是虚张声势。
她以为他们不敢。
直到被捅了个血窟窿。
嫣红梅花,朵朵灼艳盛开于凛白的雪地中。惊惧到了极点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地响起,那谁谁谁家的女儿,方感觉到痛。
而后一头栽倒进雪地里。
押解她们的田守已换上御前总管的服色,一扬拂尘,面色倨傲。
“诸位可否都瞧见这下场了?如今新帝正在找人,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都是娇生惯养的小孩儿,这般磋磨,谁能狠得下心呢?若你们其中谁是那个人,或有她的消息,痛快认下,免得受这场罪,拖累他人,落得个骨肉分离的下场。”
他眯起眼睛,谆谆诱导:“想想你们原本花团锦绣的人生。想想父母、亲族。诸位也都是半个成人,该知道如何做抉择。”
……
崔妙璩记得那些女孩的下场。
她被宋俭送回家后,崔老爹淌着眼泪千恩万谢,不及多说两句,便忙着照顾一病不起的崔母。
上京天下大乱,崔老爹索性装起鸵鸟,带着全家人躲在宅子里,打死不出。
待到闪着寒冽血光的刀锋终于停下时,崔府也挂起了白灯笼。
崔妙璩捡回一条命。披麻戴孝,踉跄着送阿娘下葬,见到京中各处的屋檐下都挂着白灯笼。
哭声响彻云霄。
那些女孩最终全部死于那个霜冷漫长的冬天。
几场雪落雪融,曾经存在于世的痕迹,也一道被抹去。
她们甚至连坟冢也没有。
家族不敢相认。终是沦为孤魂野鬼。乱葬岗上随手一抛,谁是谁家,娇女金銮,全都红颜黄土,化作枯骨一抔。
若非宋俭,她也会成为那其中一个。纵是阿爹有心为她收尸,只怕也分不出,哪一具残破不堪的遗骸是她。
这罪魁祸首竟还如此云淡风轻地提及——
她近乎愤怒地想,还不够吗?那些女孩年幼的生命还不够吗?!她们都只不过十一二岁,只为着年龄与萧幼艾相近,上头人泄愤的要泄愤,交差的需交差,最终无辜枉死!
崔妙璩握紧拳头,竭力忍住不要爬起来一脚踹到这个王八蛋脸上!
然而她不能。
只得沉默隐忍。
将身子伏得更低。有如待宰羔羊般,恭敬至极,卑微至极,心如刀绞地,继续分辩,
“萧幼艾……并未臣妇。若她是我,那上元夜我又如何能为她所救,得以活命呢?”
崔妙璩一字一顿。
如此明显的逻辑问题。她当真想不通为何自己还会被怀疑。
广孝帝却不为所动。
“为何不能?”
帝王声线沉沉,“萧幼艾自满三岁始,每每出现于众人面前,皆是脸罩面具,藏头露尾。如斯年来,除却陆逆最忠信之人,无人得知她的真实容貌。”
他探出身子,如鹰隼盯住爪下猎物,
“安知你与那救你之人,究竟谁才是真正的萧幼艾。否则,为何那宋俭一开口,萧元宏便二话不说,出手搭救。以致他向朕上的第一道奏疏,便是替你求情。”
……
恍惚间,那张镂空篆刻兰草与溪荪花纹的黄金面具倏忽闪过眼前。面具后,深如寒潭、完全迥异于同龄少女的镇静眸子,似乎穿透时光凝视她。
崔妙璩恍然大悟。
她总算明白了广孝帝真正的意图。
她是否确然为萧幼艾,并不重要。广孝帝说她是便是。
重要的是,能否因此,让他抓到永不犯错的长沙王的把柄。
抓到他欺君罔上,暗中救下前朝余孽,欲挟之以令陆逆旧部,再图大业。
——疑心深重的广孝帝,在长沙国先后为其解决困扰大齐数十年的南忧北患之后,终是忍不住,将刀尖对转。
狡兔死,走狗烹。
日光之下从无新事。
而萧元宏于他和卢太后而言还有救命之恩。冒然下手,无法令人信服,还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广孝帝需要师出有名。
萧幼艾,便是最好的引子。
她也明白了,为何春猎当日,萧逸夫妇对侍君之事避之不及。他二人为何又时常与宋俭见面,每每都是严肃至极的神情。
原来他们那时便已察觉,只她还蒙在鼓里,以为天下太平,她只需护好阿爹与春见,安心待宋俭登基即可。
多么幼稚、又多么自以为是啊!
崔妙璩后悔不已。
看来那个人也早就盯上巫蛊之祸。且抢在宋俭前头,拿此事做了文章。
那个人,知道宋俭是最后的赢家吗?
这个念头倏忽冒上心头。
先前她的惊颤中带了三分演技。试图以卖惨示弱博取生机。而且心底多少有些几分侥幸,觉得广孝帝未必会杀自己。
情况危急,她也总会寻到突破口的。
大不了再如以前那般,使一招浑水东引的**,将萧帙与王皇后都通通拖下水,以便她浑水摸鱼。
何况、何况宋俭对她如今有了几分好感,总不至于眼睁睁看她去死吧!
说到底她有此一劫,与他的谋划脱不了干系!
他岂可袖手旁观?!
可若是那个神秘的幕后之人,已然盯上宋俭了呢?
他/她也知晓宋俭未来会夺取萧齐江山,成为天下共主,那又当如何?
安知他/她不会先下手为强,提前将他扼杀于摇篮间?
崔妙璩至今探不到此人的底。
先时以为这人是溧阳公主。可交手下来,又觉得凭她的心机手段,绝做不到这种程度。
要自西羌的旷野中寻到俟斤玉奴,且神不知鬼不觉将其带到上京,还令这野狼驯良如犬……有此通天手段,怎可能是那张扬恣肆写在脸上的萧玉华可以做到?
而他/她所做一切,无论是何目的,始终是站在他们的对立面!
是她与宋俭的敌人。
比她知晓更多、更强大的敌人……她前世只撑到宋俭登基便殉葬了,此后一切都不得而知。
焉知那人过得更久?
甚至,比李仙凫活得还要久,知晓得还更多呢!
阳春三月。这紫宸殿中的偏殿却冷如地窖。崔妙璩跪趴于生冷如铁的莲花金砖上,全身控制不住颤抖。
莲花去国一千年,雨后闻腥犹带铁。
那场灾祸已成往事。如一场骤然而来又骤然退去的风暴雨。然而为其淋湿的人们,却至今不曾得以窥见天光,晒干身子。
浸着雨水,似浸着铁马冰河的血腥气。
罡风过境,水汽再度席卷而来。
崔妙璩头一次感觉到了害怕。
彻头彻尾的害怕。
……
胜意里的平阳侯府,到了午后,后门处依旧人进人出,没个安歇。
这府中人人都知道,家中娘子大婚在即,下个月便将荣盛为太子妃,富贵尊荣无限。而镇守六镇的家主也乘着东风,获封平阳侯,整个李家一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为着送爱女出嫁,同时酬谢圣恩。平阳侯李应已自六镇都府重安快马加鞭赶赴入京。
平阳侯府,一时成了京中最热闹的所在。采买、迎客……李家的主子们向来常住重安,京中宅子常年空置,所留人丁有限,是以家仆们只忙得分身无暇,抽陀螺似的滴溜溜直转。宫中遂派了几拨人前来襄助。而今跟在管事后头入府的这批,又是新派下来的。
然而其中一位身量特别高,瞧着便身手过人的郎君入了府,换上下人服色后,趁人多眼乱,竟自行离开,直奔后院李娘子的院落而去。
外间忙得热火朝天,他一路穿花拂柳,逐渐听到清泠泠的琴音。似泣似诉,如怨如愤。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所奏为《猗兰操》。相传孔圣所作,自怜自伤,却又高节纨质,如空谷幽兰。
他顺着琴音源头,溯流而上,直到来到某扇窗外。
环顾左右,伸手,轻扣了扣窗棂。
琴音顿止。
“你终于来了。”
里头响起个声音。似冰似雪,轻灵无形。
“进来罢。”
她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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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悬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