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妙璩自己都觉得荒谬。
今生并未嫁入皇家,可她婚后这入宫频率,比起初为良娣那些时日也毫不逊色。
遑论这次是为广孝帝亲自召见。
甚至连原因都不得而知。
而她也是才发现,原来宋俭一夜未归。亦不曾送任何口信回来。
想必早被宫中扣下,无法提前与她通气儿。
只怕此去凶多吉少。
思及此,崔妙璩脸上却挤出个纯然的笑:“既是面圣,请容妾稍作更衣。如今衣着不整,恐失仪殿前。”
臣妇面圣或接旨,按理来说须按品装扮。谁料这老太监不按常理出牌,悄没声息人就到了前堂,直杀她一个措手不及!
崔妙璩试图以更衣拖延一二,好向萧逸夫妇送去消息。
却叫瞬间勘破心思。
田守慢条斯理抻了抻祥云纹的袖口。拂尘一挥,看向她时,笑意不达眼底:“夫人有这份心意已是足够,圣上定不会怪罪于你。”
“夫人,请吧。”
……
崔妙璩实则对皇宫再熟悉不过。
所以她也很清楚,田守带她走的路、进的门,都是太微宫中甚为偏僻的所在。
全程也没有任何人查验令牌凭证。御前头一号宦官的脸,足以令他在这巍峨皇城中来去自如。
一路七拐八拐。终是抵达某个偏殿的后门。田守一路讳莫如深,不予她解释任何,然而她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正是紫宸殿的后门。
这是大齐历任皇帝的起居之所。前世西京遭遇围城后,城池半毁,倾举国之力筑造的皇城燕翼宫更是为大火焚尽,沦为残壁断垣。
如此不祥。
仓促接手帝国的萧帙亦无心力修缮,索性率领众人不辞劳苦舟车劳顿,又搬回了上洛。
一场迁都,终成笑话。
萧帙继任为宝光帝,入主紫宸殿,却无心政绩。他老爹爱大兴土木,他便掏空国库,修书阁,不计成本购书藏书。此外便是不分白天黑夜,一旦有了想法,便召她入殿侍寝。又为着不被御史台那帮老不修的追着参奏,遂令她自后门出入,避开耳目。
门洞幽深。崔妙璩举足迈入,恍觉有阴风迎面而来。似是自前世吹来,带着令人胆寒反胃的凉意。
她跟在田守身后,绕过长廊,进入殿内,驻步。
只见华裳的宫婢一盏一盏燃起宫灯,殿中的莲花金砖也一方一方亮起。宽阔深长的宫殿深处,御座不动如山,却又压迫感十足。几乎同时,明黄色衣袍于灯影中倏忽一掠,帝王已自屏风后走出,威严坐定。
龙骧虎视,视线远远锁定她。
这种自上而下的俯视,令她感觉自己十分渺小。
且不堪一击。
掌灯宫婢与田守各自无声退下。
广孝帝一言不发。
无声的威压与窒息,如同笼罩宫殿四角的阴翳般,粘稠地将她禁锢。
难逃生天。
崔妙璩默然下跪。左手按右手上,拱手于地,额头缓缓相触。行稽首礼。
她一动不动。
良久,方听见帝王沉沉开口。声音仿佛来自于高耸入云的天界。
“为何行此大礼?”
他问。
“回禀陛下,臣妇有幸得见天颜,再大的礼也是应当。”
崔妙璩头也未抬,四平八稳地答。
“呵……”
皇帝突兀一笑:“你倒是一如既往,巧言令色,胆大包天。”
末尾四个字,重音沉沉坠下去,带着令人不安的力度。
崔妙璩心知不好。
广孝帝惯来喜欢在问话时先扬后抑,杀被问之人一个措手不及,逼问出实情。
果不其然,他下一句即是雷霆万钧:“如此胆大妄为,欺君罔上,意图勾结陆逆余孽,颠覆皇权。朕来问你,是也不是?!”
何为,勾结陆逆余孽,颠覆皇权?
她难以置信。
一路而来,竭尽全力、绞尽脑汁,她推断广孝帝私下召见自己的目的。自认最接近的,当是巫蛊之案爆发,宋俭一时不察暴露于前。而自己为他拖累下水。
绝想不到兜头便是一定造反的大帽子!
她那里凑得齐九族,有那般大个脑袋戴上这么顶大帽子!
极度惊惧之下,她忍不住抬起头,一双妙目圆睁,矢口否认:“臣妇不明白陛下所说何事,但臣妇可以性命做担保,绝无心思、亦无能力,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发什么疯呢?
她上哪儿勾结女帝的余孽?!根本一个也不识得!
唯一认识的那个,早就不知身在何处,甚至是否早已投胎了……
等等!
莫非,那位皇太孙女,竟没有死于辛巳政变吗?
难不成竟侥幸活了下来,试图继续搅弄风云,以致坐稳了十余年皇位的广孝帝,仍旧风声鹤唳。
崔妙璩福至心灵。面上确不显露丝毫,只竭力做出纯良无害的模样来,直视高座之上那人。
“麟趾寺那日,你与皇后相认,自陈幼时为祖母卖于人牙子,为人所救的,方得活命,是也不是!”
见她神情坚决。广孝沉默一瞬,开口却是提及件旧事。
她心里狠狠一沉。
看来什么都瞒不过这心思深沉的皇帝老儿。他去查她,还真查到了!
“……是。”
她答。
声线有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广孝帝冷哼一声:“话到此处,为何却要隐瞒,救你之人,乃是陆逆的长孙女,萧幼艾。”
他骤然拔声而起。如同一把锋锐的尖刀,毫不留情割破蒙尘已久的往事,又血肉模糊地扯出——
“你蓄意隐瞒,究竟所为何事!”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崔妙璩如受雷击,脑子还未反应过来,身子已抢在前面,先一步再度拜倒!
“臣妇绝无此意!只是、只是此事实在久远,臣妇获救之时,并不知那人便是萧幼艾。事后也与其再无往来!当初隐瞒,不过是因此人身份特殊,臣妇不愿与其再有牵扯。也害怕惊动圣驾,故而按下未表。实非蓄意隐瞒!”
她嘴上战战兢兢,抖似风中枯叶,心中却破口大骂!
脑子有问题是吧!萧幼艾与女帝势力当真死灰复燃,找谁助力不好,找她一个只想着保命且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莫不是疯了才会这般行事!
这样如何能成事?也堪成为广孝帝的威胁?!
然而身子却是抖似筛糠,一副被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的模样!
“朕……”
剖心之言兀自回荡于空寂的宫室内。少倾,方听得广孝帝缓缓开口,“朕,心系国体,忍辱负重,终能自逆贼手中,平复江山,拨乱反正。可谓大齐高祖后,又一鼎国功臣!朕,上对得起宗庙,下无愧于黎民。朕既是命定之人,这是几个牝鸡司晨的无知妇孺永远不会懂、也不能懂之事!”
他怒而看向崔妙璩,“大好江山,为女子篡夺多年,已是大齐之耻!尔等安敢居心不良,试图倒行逆施,简直可笑!”
崔妙璩被他莫名其妙一番自吹自擂吓愣住。
她不明白为何莫名其妙他就燃起来了,当皇帝必须有此个性吗?
崔妙璩不懂。
但为着小命要紧,只能点头称是,连连附和。
广孝帝余怒未消。觑她一眼:“你若还有半分忠孝廉耻之心,就该如实招来。”
招来?
她招来什么啊招来?!
见她还是一副不上道的模样,广孝帝紧了紧腮帮子,一抬手,将御案上的东西远远掷过来,砸在她面前。
崔妙璩微一瑟缩,举目望去。
桐木小人。
便是埋在萧帙母亲、先刘皇后墓前的压胜之物?!
小人横卧于前,勉力可瞧见上头刻字,却不知是何内容。
按理说,应当是刻着帝后诸人的生辰,以做咒杀之用,意在挑拨太子与王皇后恶斗。
如何又会牵扯到,不知消失了多年的萧幼艾?
崔妙璩想抓来看看。
还好脑子清醒,出手前,还不忘问一句:“这是何物?臣妇可否一观?”
广孝帝虽则知晓她是个有一说一的。亦不妨她直截了当到此地步。
龙目瞪了半晌,终是开口:“可。”
崔妙璩谢了恩,抓过一看,登时真相大白。
重生至今,有太多人事的走向脱离前世轨道,出乎她的意料。譬如太后延后回京,譬如鹦鹉事件,譬如她没有嫁入东宫,而是与宋俭成婚。
先时她还为着自己有着重生记忆沾沾自喜,觉得说不定便能借此趋吉避凶,达成所愿。却未曾料到,似乎还有他人亦有此能,且权力远胜于她,无形之中改变了许多事情。
让她疲于应对,招架不住。
就如眼下,这桐木小人并非为咒杀帝后而存在。
而是刻了两句诗。
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萧幼艾名字来源的,那句诗。
诗句刻在小人的正面。崔妙璩双手发抖,险些没将这要命的鬼玩意儿跌落在地。
颤颤巍巍将其翻个面,瞳孔霎时倒映出四个字。
“她还活着。”
……
陆仲儿登基为帝后,为着帝位稳固,对萧齐皇室的男丁们施行赶尽杀绝之策。
或废或囚,或以就番之名,实则流放偏远之地。断绝所有旁人造反夺位的可能性。
一时间,流淌着高祖与文皇后血脉的皇室宗亲们人人自危。生怕那燕啄皇孙的铡刀不知何时便落在自己颈子上。
甚至女帝的皇帝夫君、太昌帝的儿子们,一样难逃一劫。
女帝杀意肆虐,众臣死谏无用。唯一能克制她的,是她钦点的继承人,皇太女萧元宸。
正因有她,广孝帝方能在自己二哥被谋害暴亡后,被她力保,留住一命。才有机会广集党羽,密谋叛变,一雪前耻!
萧元宸,她这个连取名字,都是为着继承大统的皇姊,他如今已不太记得她的模样。
广孝帝缓缓阖目。竭力回忆她的音容笑貌。回忆她在女帝面前,为着手足之情,与之据理力争的情形。
忆起满头华发的女帝怒斥这个寄予厚望的女儿:
“我生你女子之身,却不曾教过你妇人之仁!皇权面前,何来手足之情,兄弟之谊?!便是亲生儿女,该杀也照样杀得!你饱读史书,未见武帝杀诛刘据,太宗屠李祐,谁又敢说他们实非明君?!皆因我是女人,他们做得,我便做不得了?!”
如此振聋发聩,字字在耳!
然而,母女之间的矛盾终究难消。陆仲儿机关算尽,逐渐老迈,终是对这个与己几乎成仇的女儿失望,转而扶持那位据说是肩负天命出生的小孙女萧幼艾。且试图跳过萧元宸,将皇位传于其。
——这都是时为女帝近臣的杜有容告知于他。
所以,女帝真正属意的继承人,实则已是萧幼艾!
然而在他大获全胜、攻入太微宫时,却震怒得知,被女帝死死护于宫中的皇太孙女,众目睽睽之下,竟似缕青烟般,就此消失不见。
此后十年,他穷尽手段、天南海北去搜索她的下落。抱着宁杀错,不放过的心态,国中不知多少哪怕与她只是年岁接近的女童,亦都无情就戮。
唯一逃脱的,便是面前这个,与萧幼艾有救命之交,却声称自己全不知情的狡猾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