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孝帝令人收了西京草图,又传旨摆好晚膳。不紧不慢用过之后,他擦拭着唇角,状似无意开口,
“如何了?”
田守回:“仍在偏殿。一动也未动。”
想了想,又补充道,“茶都未饮一口。”
广孝帝将帕子扔到地上,冷笑:“倒是好耐性!”
见帝王隐隐动怒,田守退后一步,愈发躬得像只鹌鹑。大气也不敢出。
“再过一个时辰,”广孝帝忽而起身,开口道,“叫他来见朕。”
如此,真就过了一个时辰,他才宣布可以觐见。
照旧是先前宣审崔妙璩的那间偏殿。照旧是掌灯宫婢逐个逐个点燃那些鎏金灯盏。画面整齐而优美,像是齐齐跳动一支无声的舞步。
烛光平平打在紫袍锦靴的男子身上,令他无所遁形。连影子都不能够出现。
而高坐于御案后的帝王,却始终藏在阴影中。叫人看不清他那一双龙目中究竟流露出来何种神色。
萧逸镇定自若施礼。
而后站定,静待帝王开口。
萧元宥不动声色观察他这位皇侄。
萧逸,表字子安。他是长沙王的长子,深得器重,自小以世子标准教养,以待未来袭爵。
是的。
袭爵。
萧元宏自封为景王时,仿佛毕生所愿便是要当个听话老实勤恳能干的藩王。他对皇位似乎真的毫无兴趣,也无半分野心。陆仲儿篡朝后几乎将萧齐皇室清洗个干净,连她名义上的儿子都不放过。独独对这个堂侄网开一面。
原因无他。萧元宏的母亲,是她的亲妹妹。
陆家先祖当年作为高祖的左膀右臂,立下了汗马功劳。家族男丁们一批又一批填埋于征伐四方的沙场中。死得多了,竟有了绝嗣之相。
到了陆仲儿这代,只两个女儿。
却一个贵为皇后,另一个,则是景王妃。
陆仲儿自己未能诞下皇子,便将亲妹子的儿子视若己出,常常召集景王妃与世子至宫中小住。
一来二去,景王妃,便上了太昌帝的龙榻。
世子萧元宏从此没了母亲。只有姨母。
然而皇帝姨爹与皇后姨母予他的宠爱却分毫未减。他如此这般长大,顺利袭爵。原可以当个富贵王爷,安享太平,代代相传直至王朝覆灭。然而有一天,他的姨母成了皇帝,那些从小与他一同长大的皇子们,被驱不异犬与鸡,狼狈不堪地奔向各个偏远藩地。
有的死在就藩路上,有的,险些死了。
萧元宏收到飞鸽传书,于是毅然抛下安定日子,罔顾圣令,率军冒死救下另一个堂弟。最后凭着女帝对他的格外开恩,只小惩大诫,降为郡王。
而他,这位为其以命相救的堂弟,此刻却端坐龙椅,无声审视着他唯一的儿子。
不是没有过流言蜚语。
猜测萧元宏左右逢源,心机颇深,绝不甘愿只当个郡王。而他心里却十分清楚,他这位堂兄,费尽心机,做了那么多他人看来或无用、或别有用心之事,究其根本,不过是因为,他是个热忱孤勇之人罢了。
因为亲眼目睹自己的生母,与一手拉拔自己长大的姨母同室操戈、手足相残,由是不愿再见到此类悲剧。
从本质上说,他与萧元宸,本是同一类人。
无怪二人一度惺惺相惜。
那么他的儿子呢?
他的儿子萧逸,也是这样的人吗?
萧逸,他是多么漂亮又伶俐的年轻儿郎。生机勃勃,能文能武。连他的母亲、他孩子们嫡亲的祖母,初初见到此人后,都发出扼腕叹息的感慨,
“皇帝为着储君之位殚精竭虑,老身见了,心里真不是滋味。天不垂怜,没给他也赐个萧逸一般的儿子。否则,皇帝何苦如此劳心?实不相瞒,老身见多大齐与西羌两地的少年郎君,真正堪称人中龙凤的,只有这萧逸,与他的义弟宋俭。”
一番话,将无意从旁偷听的他钉在原处。久久不得动弹。
与他二人相较,他的儿子们或苍白懦弱,或暴戾顽劣,简直像是鱼目遇上明珠,虺蛇撞见真龙,如何能不被比下去?
言者无心。然而听者却将这段话煅作烧红的烙铁,狠狠熨在心尖,成为令他倍感耻辱的黥刑。非连皮带肉不可削去。
他是真龙天子,自不可伤害自身。
唯有铲除对方。
使之化作一道轻烟,就此消散。
思及此,广孝帝收回目光,终于沉声开口,打破令人不安难耐的寂静。
“你来见朕,所为何事?”他问,“是来与朕告别的吗?”
“回禀陛下,并非如此。”
萧逸拱手道。
举手投足间高爽清穆,一派松风朗月之貌。神出古异,淡不可收。
他说,“子安身为宗室子侄,大胆恳请皇叔父准允子安携妻留居京中,侍奉君前。”
……
“哦?”
此话着实出乎广孝帝的预料。
先前还以为他也是来为宋俭的夫人求情的。
毕竟宋俭这几日不知上奏了多少遍,试图见他,都叫他给无视了。
然而萧逸不同。
自打崔妙璩被扣下后,广孝帝便有意放出些风声,令他们足以猜出原委。同时暗中于长沙王在京中的府邸周围埋伏了许多人,日夜严加监视,一旦他与文韶音有趁乱潜逃之相,即可当场拿下!
再要定罪名,也就容易得多。
却未曾想,不仅没有潜逃,他甚至还主动入宫求见。
所求竟是要留守京中。
这倒大大超乎他的预想。
广孝帝饶有兴致:“子安缘何有此一请?”
萧逸道:“不敢欺瞒陛下,是为了我那年纪尚幼的女儿。陛下即为君父,又为叔父,子安便实话实话。成婚至今,我与阿音只得这么个女儿,并非阿音之过。根源在我。”
广孝帝眉头紧锁。身子微微探出。
俊颜浮现苦笑。向来光风霁月的年轻世子,似乎早已做好将此难堪呈于人前的准备,一气呵成道,
“正始六年,小女出生不久,我与义弟奉令追击战败脱逃的南越后主李铎。其人狡诈若狐,又有楚地蛮民相助,我与义弟在他手上,都吃了不少苦头。”
宋俭险些废了只眼睛。面上留下不可磨灭的旧伤疤。这些广孝帝都知晓。
那么,萧逸的伤,又在何处?
广孝帝静静等待他讲述。
“幸不辱命,我与义弟总算解决此寇。只是,我为其暗算,伤及根本,从此无法人道。”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广孝帝好半日都反应不过来。
瞠目结舌地瞧着金阶下的侄儿。而他却一脸事过境迁后的云淡风轻,仿佛早已看破此事,浑不在意。
“怎会如此,”广孝帝仍旧难以置信,“从未有人与朕提及,甚至你父亲!平定南越后他入京面圣,也绝口不提!”
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半丝绝嗣的裂痕都无!
萧逸惨然一笑:“尽忠报国,理所应当。子安不欲以此作为勋章,博取同情。阿音怜惜子安,亦不愿我为人耻笑,是以主动担过此责,任由他人背后非议,是她累及长沙国绝后。子安,实在受之有愧!”
广孝帝于是再度陷入沉默。
却是再寻他话语中的破绽。
“那为何,如今又愿说与朕知?”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许是想到自己年幼的女儿,萧逸的神情忽而变得温情脉脉,薄唇微勾,仿佛提及的,是世上最美好的一切,“阿韫一日大过一日,子安心中的痛苦纠结同样一日胜过一日。子安这一世不过如此,阿韫却还有好长的日子要过。身为父亲,自然希望她能过得好一些、再好一些。可若有朝一日,我与阿音离世,爵位无人继承,阿韫,又当如何是好!”
“从前在长沙国,不知天高地厚,只知岁月绵长,以为这样的日子能永远过下去。直到父王病重,才惊觉自己有多幼稚。”
话到尽处,他单膝曲下,缓缓跪地,“因此,希望留在京中,求圣上看顾小女,使之莫令风霜侵袭,无枝可依。如此,百年之后,我与阿音,泉下自可闭眼。”
“这亦是,子安身为人父,唯一的恳求。”
……
事情发展至此,广孝帝始料未及。一时间内竟不知作何反应。
脑子里乱七八糟塞了许多东西,千头万绪,不知如何理清。
唯一明晰的,是萧子安不能人道,他再也无法生出延续萧元宏血脉的子嗣!
长沙王这一脉系,至此中断,一眼便能望到尽头。
他也彻底断绝了后顾之忧。
萧元宏父子再有心篡位,又能如何?靠谁来继承呢?是一病不起的萧元宏老来博子取而代之,还是萧逸过继血亲承继爵位?
都需他这个皇帝点头首肯,此事才能行得通!
只怕萧逸便是看清此节,才会兵行险着,以退为进。以自己的身家性命,博独女一世安稳!
眼睛依旧盯住那一脸淡定的侄儿不放,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母亲私下里最后那句话。
“说来也奇怪,老身此前从未见过长沙王世子,却在前夜忽而做了个怪梦。梦中清清楚楚便是此人,屠戮皇室,夺位登基。”
广孝帝觉得母亲说得太过,毫不避讳。若是旁人,治她一罪也不过分!
然而那是他的母亲。
失散二十余年的母亲。
母慈子孝的大戏尚未落幕,只为着一句话,他实不应当动此肝火。
何况那梦也是为着他的江山着想。安知是否天意昭现,要他未雨绸缪。
他便当真做了许多动作。
如今回头细想,彼时母亲当真不知,他人就在左近吗?
纵是确然不知,可这话究竟说得说不得,她心里莫非没有分寸?
恐是故意要他听见。
要他记入心间。
因为恨他。
恨他杀了那人,还不准允她在娈兮宫凤台金柱落成之时,予以隐晦悼念。
母亲恨他。
而萧逸,他爱他的女儿,爱到愿意以身入局,甘为困兽,一世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乞活,只为给她求个安稳。
广孝帝自嘲地笑笑。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这便是他萧逸之计。
金阶之下,萧逸兀自静默等待。他似乎胸有成竹,然而态度却始终谦逊。
广孝帝正待开口,忽见偏门处掠过袍脚。田守幽魂似的倏忽而至,朝他做了个手势。他便清楚,是杜有容来了。
要见他。
这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此时赶到。
广孝帝眉头深蹙。只怕又是为着西京之事,来碍他的眼。
真是阴魂不散。
可也不能坐视不理。
他下定决心,当即便朝萧逸回道:“准了。”
说着便要离开。
然而萧逸仍旧一动不动。如他来时那般。
广孝帝动作稍顿:“你还有何事?”
便见那如玉公子再度款款而拜,声音温和却坚定无比:
“子安还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圣上许弟妹回家,令其与吾弟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