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将军嗤笑一声:“我这身后一万精兵,皆是亡命徒,横竖不过一条命,死在京城下辈子说不定还能投个好胎。”
陈治招安多年,仍旧褪不掉一身匪气。
陆谏道:“陈将军放心,定会让你的兄弟,全须全尾回到边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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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星月黯淡,只有天空中偶尔传来几声乌鸦啼叫。
傅宛吟抬眸,看向陆谏:“皇后娘娘那头,决定了吗?”
“皇后愿助一臂之力,或者不愿,都没关系。”陆谏回道,“刀剑在手,便能夺得。”
陆谏叩响三声马车壁。
吴钩上前来:“世子。”
“去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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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近些日子越来越睡不好了,总是能听见轰隆轰隆声,他辗转反侧,昏昏沉沉之际,又听见陈贵妃临死前说的那句诗。
行路难,难于山,险于水。不独人间夫与妻,近代君臣亦如此。[1]
他从噩梦中惊喜过来,眼前似乎还残存着陈贵妃背影的决绝。
“官家!官家!不好了官家!”
是身边伺候的小太监,他连滚带爬地进来,匍匐在地上道:“陆指挥使,逃狱了!他带着精兵,杀进皇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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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拱殿内,青灰色石砖与朱红殿柱在昏暗的灯火之下交映。往日在朝阳升起之际威严肃穆的垂拱殿,如今殿内唯余肃杀与恐惧。
陆谏提着刀,一堆畏畏缩缩的朝臣,皆被捆着手脚。
他们在家中,于睡梦中被陆谏派人拿刀抵着脖子扯进垂拱殿,单单是看向那群提枪身着盔甲的凶神恶煞,有点脑子的都知道,陆谏这是要反了!
“陆谏!”稍微有些胆子的在人群之中扯着嗓子喊道,“你这般大逆不道,可是要你齐国公府遗臭万年!”
“刘大人,我可记着,应当是上上回,您说的是,我让齐国公府蒙羞百年呢。”
詹定波在一群挤成鹌鹑的大臣中,勉强直立着,他冷漠的看向陆谏:“陆谏,你若是杀了我们,只会让朝堂动荡,民心不安,更多百姓流离失所。”
陆谏冷笑:“不会,今夜,只会有该死的人能死。明日日出,照样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垂拱殿。”
他话音未落,官家已然出现。他踏上白玉阶,于龙椅之上俯视众人,带着病气的脸憔悴异常。
“陆谏。”官家声音嘶哑,“你所求为何?”
“臣,状告天子。”
听到这话,胆小的早就吓得腿脚一软,跪在地上。
“官家听信谗言,以借福改命之说,纵李太师把持朝纲。
詹定波、吴文邦、许南松、曲啸天等为首,行坑蒙拐骗之事,京中掠杀孩童妇女之风盛行。
官家允李党贩官鬻爵,谋害忠良,征收赋税以充私库,是为大罪。
臣,恳请官家彻查。”
厚厚的一沓奏折呈上,陆谏的声音回荡在肃穆的垂拱殿中。
官家的脸,在灯火摇曳中,周遭是平静的死寂。
他缓缓开口:“可有证据?”
陆谏拍手,卷宗、账本、书信,摊开来摆在众人面前。
那卷宗之中,还有陈年的旧案,有眼尖的远远看出,写的是当年傅大学士傅望和死于赴京途中。
“账本是这些年李党分赃,书信则是李党往来,尸骨则是吴家后院之中的孩童,还有……”
“家父傅望和,家母周玉迟。”一道女声响起。
傅宛吟短刀挟持谢鸿凌,她身旁的珊瑚亦是把着赵时彤。
谢鸿凌身着一身僧袍,若是有信佛的,必然能认出这是宝灵寺的鸿凌大师。
“不知官家,可还记得?
天启十年,家父家母亡于上京途中,一行二十余人,男女老少,上至五十老仆,下至十五少年,魂断荒山。时任巡城御史的许南松,匆匆结案,称因山匪持刀劫道砍杀而亡。
而今,才知父母死于羽箭淬毒之下,从无刀伤。”
“大胆!空口无凭,如何能断案?”打断傅宛吟的,是刑部侍郎。
傅宛吟神色从容:“开棺验尸,可能算凭证?”
“孽障!生掘父母墓穴,是为大不敬!”
“父母九泉之下,不得安宁,为人子女,如何不敬!”
她盯着官家:“言?所言,凤命所归,克夫所指,官家讳莫如深,但心知肚明。
那李党张狂,又掠孩童,吴家后院,多少亡魂不得安息?京城之中,又有多少无辜之人因所谓借福换命之说错付一生?
京城之中,李系商铺,无以税收,旁的则收三成,若无供奉,便收四成,小贩小摊更是须罚五成。
敢问官家,当真不知?”
傅宛吟声音清脆,掷地有声,她不卑不亢,看向龙椅之上的官家。
陈年旧事被翻出,那一层一层的遮羞布,都被无情揭开。
刀顺着傅宛吟的呼吸,在谢鸿凌的脖颈上留下几道血痕。
高台之上的官家面带愠怒:“可有人证?”
“奴李忍冬。”“詹留青。”“许淑柔。”“罪人,明行。”
詹定波听到詹留青时,便不可置信般的看向她。
李太师亦被请来,他如老僧入定般,并不睁眼。
“奴李忍冬,家父曾是刑狱仵作,天启十年,奉命查验傅大学士身亡一案。奴的父亲发觉傅学士并非死于刀伤,而是羽箭刺穿心脏失血,箭间附着毒药。但验尸官不允,草草结案,并言家父办事不利,是以问罪,家父心急,呕血而亡。
奴少时学《洗冤集录》,如今得看吴家尸骨。尸骨共十二,其中六男六女,皆为七岁至十岁,咬舌者为四,撞壁者为三,自缢者为三,还有二人溺亡。脊骨上均有陈年血荫,似是鞭伤,又有髋部挫伤。”
詹留青的眼神都不曾递给她那绝望的“父亲”,她朗声道:“儿詹氏留青,行七,充作男子教养长大,唤詹定波为父。实则李太师与詹定波之妹所生。儿母少时,有好事者称其命格能助李太师兴旺,故詹定波赠其为妾。儿母疯癫,自裁而死,因此,詹家养之。”
比起方才的李忍冬,詹留青的话如平地起惊雷。一时间,窃窃私语不绝于耳。
詹留青背脊挺直,她知道,她没错。纵使于她的出生,有千万般不善,但她的母亲没错,不过是一个被欺凌的女子,生下一个被作为恩惠的女儿。
她的活着,并不是耻辱。
傅望平,他也在被抓来的官吏之中。按理来说,他这样的小鱼小虾,其实算不上这等场合的贵客,但不知怎么的,也把他顺手抓来了。
直到看见许淑柔,他才恍然大悟,是他的好侄女做的好事。
许淑柔平静开口,似是演练过许多遍:“妾,许淑柔,傅家奴,因命格能旺,故强纳为妾。”
许多人头都未抬,于他们而言,此类小官小吏的家事,算不得什么大事。生为家奴,顺应主子,这本就是理所应当。
傅宛吟讥笑着,看向往日里冠冕堂皇满口仁义道德的朝臣。他们的悲悯落在天灾上,是那样的声声泣血,落在**上时,却是浑然天成的冷漠。
明行跪倒在地:“罪人诸元寺明行,旧名言?。”
言?,他居然没有死?
只这八字,足以证明一切。
当年在京城中名声大振的言?,带着不计其数的秘闻无声无息消失。人人都以为他死了,曾经悬着的心,也都放下。
但他又活了,从道士变成了和尚。
李太师盯着他,似是要将他盯出个窟窿来,明行须发皆白,与当年模样相似不到五分。
傅宛吟身旁的赵时彤眼睛微眯:“还真是你。”
“皇后娘娘。”明行双手合十,“数年未见,一切可好?”
赵时彤答:“托你的福,如今脖子上架着的刀,始终未曾放下。”红棉眼下架着的刀,又或者这么多年来官家架着的,一直缠绕在她的脖颈之上。
而赵时彤这番话,更是落定明行就是言?。
毕竟,人尽皆知的秘密,是言?占出的第一命,乃是天生凤命。
在垂拱殿内,窃窃私语,又或者是心惊胆战,笼罩在所有人的头顶之上。
陆谏看向官家,高声道:“官家,今儿诸位大臣都在,不若当堂会审。”
官家抬起头,张口似有千斤重:“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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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宛吟挥手,领着红棉将谢鸿凌和赵时彤带到偏殿。
她将帕子丢给谢鸿凌:“擦擦吧。”又对赵时彤道,“多谢娘娘。”
赵时彤倒是没所谓:“朝臣看不惯我的也有不少,我做这出头鸟正好网出几尾大鱼。”
数年前,赵时彤拿到言?的批命,得以成功和离脱身。但没曾想,给自己送入更大的漩涡。
自先帝崩逝,官家登基已有二十一年,诸位亲王陆续离世,余下的不过几个幼子蠢材,成不了大气候。但中间也出过岔子,管家登基后,武王不知哪年突然抽风,不知从哪翻出先帝的圣旨,说官家得位不正。
那圣旨,是真的。
又时逢南方百年难遇的雪灾,北方冻雨,西边则是瘟疫频发。武王宣称说是天意如此,要官家退位,一时间民心动荡。
因武王之故,她的父亲为保皇权稳固,借势宣扬凤命之说,赵时彤以二嫁之身入主空缺多年的坤宁宫。
赵时彤,早就想被废了。
她拍拍谢鸿凌的肩:“都这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