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谏上门,必见血光。他的名号,可止小儿夜啼。
本朝武官多为虚职,但陆谏不是。
陆谏手中佩刀,乃是官家御赐,而他本人,不过二十出头,已经是御前钦赐的殿前司都指挥使。品阶虽是从二品,但官家信任他,倚仗他,比许多一等国公还要风光。更何况,他出身齐国公府,刚出生便请封世子。
这都不算什么,令人胆颤的是,官家圣旨,陆谏手中刀,可斩百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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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望平额头上甚至已经渗出微微的汗珠,房内炭火给的足,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二月了还烧着这般烈的炭火。
王氏见傅望平汗涔涔的模样,连忙递上锦帕。
傅望平吐出一口浊气,伸手接过,用力擦拭额头上的汗水,没有心思再去管那没用的林持谦。
如今如何应对陆谏,才是当务之急。
他将帕子丢回王氏怀中,大步跨出,急急往主屋去。
待他进屋,陆谏已经泰然自若地端坐在主位上。
而林持谦,被陆谏的架势吓得缩在椅子里,不敢动弹。
傅望平来不及剜一眼不中用的林持谦,心中又有些许庆幸,林持谦这般怂货模样,幸而未被傅宛吟瞧见。
傅望平在陆谏面前站定,恭敬道:“不知陆指挥使光临寒舍,有失远迎。”
傅望平不过区区从五品步军都虞候,见到顶头上司,自是谦卑恭谨。
陆谏并不接话,而是把玩着手中玉杯。
傅家没落多年,倒还用得起这般精致的白玉双立人耳礼乐杯,泡的茶也是新制的双井白芽,当真是深藏不漏。[1]
只是陆谏,无意细品其中门道,只开门见山地问话。
“今儿休沐,闲来无事翻出些家中杂物,可巧里头还掺着件傅家旧物,不知傅都虞候是否认得。”
一块玉带钩丢至傅望平的怀中,他微微颤颤地举起,辨认一番,只见里面一个“望”字。
这般贵重的和田玉,只有他的兄长傅望和才能得。
“这应当是下官兄长的遗物,多谢指挥使归还。”
陆谏的狐狸眼微微眯起,打量着傅望平,问道:“本官记得,傅学士曾有一女?”
傅望和在归京时候,已然升任翰林学士,虽暴亡途中,但陆谏这声傅学士,倒也没喊错。
“回指挥使,兄长只得一女,如今在家慈身边教养。”傅望平的额头又沁出细微的汗珠,中衣都已然湿透。
陆谏不冷不淡地“哦”了一声,傅望平的心也跟着高高提起。
兄长曾在姑苏外放多年,至于他在任上如何,京城中一概不知。他也不敢揣测,这位性情阴晴不定的殿前司都指挥使,是否同傅望和有过交恶。
在他忐忑之际,陆谏终于起身,他今日并未着紫袍公服,而是一身松石绿襕衫,但眼尖之人一眼便能瞧出,料子的华贵不菲。
陆谏连刀也未曾佩,只在腰间挂着一块玉佩,远远看着,还以为是哪家的贵公子出门踏青。
而他路过傅望平时,只轻飘飘地留下一句话,在傅望平听来,却是如同炸雷一般。
“傅都虞候,有个好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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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谏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傅望平如同身回寒冬腊月般呆在原地。
待到陆谏离开时,他都没能反应过来,甚至连恭送上峰的基本礼节都忘的一干二净。
好兄长?他如何到底有个好兄长?是兄长得罪过陆谏,还是兄长同陆谏有过交情,为何突然提起傅宛吟,他摸不到一点头绪。
傅望平正出神想着,耳边响起一道怯怯的声音。
“傅大人。”
缩在一旁的林持谦终于敢站起来,他鼓足勇气,开口道:“晚生心仪傅大姑娘。”
傅望平回过神来,他已经没有功夫同这没用的废物寒暄,陆谏出现,傅宛吟之事还要再三斟酌,切不可轻举妄动。
他敷衍道:“林郎君,纳采之礼,需以媒妁之言,大雁一只。虽说傅家不讲究虚礼,但这些规矩总是要行的。”
林持谦怔住,傅家前来递信之时,他也曾问过通传的小厮,是否需要请媒人上门。但那小厮也不回答,只是含笑说大姑娘不讲究这些。
现下倒好,反倒被傅家捏了错处。
林持谦觉得自己的脸如同被火烧一般,他自启蒙来,便遵循师长教导,冲动这一回,反而狠狠失了礼数。
“晚生失格,请傅大人见谅。”
“林郎君还是另择良辰吉时再来吧。”傅望平又是那副好说话的模样,正好,也留上几天让他探一探陆谏到底什么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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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持谦信心满满而来,垂头丧气而归。
临回头时,他瞧了一眼傅家高高挂起的牌匾,发誓定要金榜题名,抱得美人归。
若是傅宛吟知晓他的这番心思,只会恨不得将茶泼在他的脸上。
这些个男子,都这般觉得女子是囊中之物、任意取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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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傅宛吟现下正被万氏和王氏缠住。
她们苦口婆心地劝诫,一条一条地数着成婚的好处,言辞之间莫不恳切。
“林家小郎君家中只一位慈母,亲手拉扯他长大,好不可怜。”万氏说到动情时,眼下还落下两滴泪。
傅宛吟伸手递上帕子,宽慰祖母:“祖母,宛娘也自幼失了父母,明白其中难处。”倒也不必在我这哭诉林持谦多苦。
万氏捏着帕子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只得握着傅宛吟的手,语重心长道:“宛姐儿,我苦命的孩儿,正因如此,林家怎敢苛责你。”
傅宛吟露出一个腼腆的笑,一如平日万氏教她那般,矜持自重。
“宛娘同那林郎君不同,宛娘有祖父祖母疼爱,叔叔婶婶照看。”
王氏连忙道:“宛姐儿,你也知晓,你叔父是个不中用的,远比不上你父亲。这么多年,也才是个从五品的步军都虞候,武官哪里抵得上文臣的清贵。”
傅宛吟那双桃花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王氏,诚恳道:“婶婶实在自谦,以叔父的才干,晋升并非难事,只缺机遇。”
门外的傅望平很是满意侄女的夸赞,这话说得他心中熨帖极了,没曾想他的夫人甚至比不上一个孩子看得透彻。
夫人日日嫌弃,说他不中用,这么多年还是个从五品的小官,哪里知道他一步步往上爬的难处。儿子也是,只知道说他抵不上学堂同辈人的父亲兄长,也不看看自个儿的课业烂成什么模样。
他傅望平,并非无真才实学,只差一个机遇便能一鸣惊人,升官之事的门道,哪里是她一个只知论家长里短的妇人能够明白的。
如今父亲不问世事,他这家中唯一的男子,自然是要顶着。
傅望平迈进屋,声音中带着不容辩驳:“母亲,还是让宛姐儿再想一想,婚嫁之事,亦是急不得。”
王氏恨不得急得跳起来挠傅望平的脸,他在说什么胡话,知不知道只差一点傅宛吟便要松口。
傅望平刻意忽略自家老妻那张因愤怒涨的通红的脸,扶起母亲万氏,孝顺道:“母亲,如今天色已晚,儿子扶您去歇息。”
他又一副长辈模样,对傅宛吟吩咐:“宛姐儿也回院子吧。”
傅望平这般说话,万氏也不能反驳自己的儿子,慈爱地同傅宛吟道:“宛姐儿莫怕,祖母定是为你考量。”
傅宛吟起身,顺从地点点头道:“宛娘明白。”
待到傅宛吟离开,王氏的眼睛仍盯着她的背影,带着无尽的贪婪道:“夫君这是何意?”
傅望平虽懒得和她多说,但总要解释给万氏听。
“方才陆指挥使来,说家中寻到一块兄长的私物,还主动提起傅宛吟。言辞之中,似乎是同兄长有旧。”
这事便难办了。
傅望和在姑苏的诸事,傅家众人一概不知,还是万氏最先反应过来。
“派人给傅宛吟的乳母递信,探一探底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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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宛吟出前院时,琉璃已经候她许久。见傅宛吟出来,琉璃立刻小跑着迎上来,将新添炭的手炉塞到傅宛吟手中。
“姑娘可好?”
傅宛吟摇摇头,安抚她道:“无事,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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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内已经备好了现熬的姜汤,琉璃替傅宛吟将腰间束带解下,又将绾得紧紧的发髻松开。
满头青丝倾泻,傅宛吟松快许多,她喝着姜汤,问道:“珊瑚可曾回来?琥珀呢?”
琉璃小心谨慎地替傅宛吟摘下耳上玉珰,柔声道:“钱大夫出去义诊,琥珀没寻着她,所以一炷香前便回来了。珊瑚还没回来,不知去哪去了。”
傅宛吟觉得身上暖和许多,她将瓷碗放下,带着商量的语气同琉璃问道:“我想着,要不替珊瑚找个拳脚师傅,能练再练些。”
珊瑚幼时学武,师傅便夸她是个有灵气的孩子,只是后来被她拖累,回了傅家,终日在这四四方方的宅院里困着。
琉璃听到这话,反而担心起来:“姑娘,老夫人和夫人能同意吗?”
傅宛吟小时候不是没有同万氏和王氏争过,但回回都是拿女德来压,最后的下场便是连带着傅宛吟和她们几个,一同抄了五十遍《内训》。
傅宛吟粲然一笑,眼中带着坚定:“我去寻门路。”
琉璃见姑娘下定决心,也跟着道:“珊瑚知道,定开心坏了。”
她犹豫半晌,终于开口轻声问道:“姑娘怎知,陆指挥使会来?”
宛吟:言语的艺术。
傅望平——中年男人,怪天怪地不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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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内训》是明成祖的徐皇后为教育宫中妇女,采辑“古圣先贤”关于女子封建品德的教诲。(来自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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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都指挥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