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今日可要簪这支?”琉璃举着玉叶荷花银簪,柔声询问傅宛吟。
傅宛吟今日着的是一身蜜合色六角纹对襟衫,下身是雪青色绣花百迭裙。
她点点面前另外一支,说道:“这个。”
是一支掐丝绒花牡丹簪,往日在家里头,是绝不许姑娘簪在头上的。
各家各户十几岁的姐儿,哪个不爱打扮?可偏偏她家姑娘要庄重持稳,平日连首饰都不得逾矩,只得带公中按例发下来的,只有出门时才能着地光鲜亮丽。
唯一留下来日日贴身的,还是夫人的遗物。
但没有这般的道理,二姑娘莫不是穿金戴银,三公子亦是配着上等环佩。
姑娘小时懵懂,也曾问过万氏为何妹妹弟弟无需遵制,而她不能穿得漂亮。
万氏则是体贴地将姑娘圈在怀里,和蔼道:“弟弟妹妹有母亲照看,宛姐儿同他们不一样,宛姐儿心里要明白,为人需得谨言慎行。”
可笑,真是可笑。傅家从不许琉璃提起夫人老爷,但又会用父母恩情压着傅宛吟。
琉璃将牡丹花簪轻轻插入傅宛吟如云的青丝中,栩栩如生的牡丹,衬得傅宛吟更加生动。
近些日子京城倒春寒,琉璃取来手炉放在傅宛吟手心,细心道:“姑娘切莫着凉。”
傅宛吟握住琉璃的手,回头对立在一旁的珊瑚说道:“珊瑚,你脚程快,去齐国公府上,请都指挥使陆大人来。今儿是休沐日,陆大人必然在家,若是他不在,便请陆老夫人来,就说傅家旧友相求。”
傅宛吟从上着锁的匣中,取出一块白玉双童玉佩,递给珊瑚。
珊瑚接过,面带犹豫问道:“姑娘,若是陆家不见呢?”
傅宛吟眼睫微动,低沉着声音道:“那便去铺子上,给姑苏表兄递信。”来回加上十日,总是够的。
傅宛吟又叮嘱珊瑚:“不可走后门,去狗洞。”
琥珀是去请大夫,走后门被抓住也没什么大错。但珊瑚乃是去寻陆谏,切不可被傅家先截住。
“好。”珊瑚用力点点头,姑娘信她,她自然不能辜负姑娘。
待到珊瑚出门,琉璃轻声问道:“姑娘怎么知道珊瑚会偷偷出府。”
傅宛吟绽出一个动人的笑,她眼儿弯弯道:“小时候,还是我领着她钻呢。”
傅宛吟小时候调皮,喜欢偷偷出去玩,母亲掌着商号,父亲公事繁忙,只有乳母陪着她。
但乳母哪里管得住长着腿的姑娘,常常被傅宛吟捉弄,傅宛吟带着珊瑚东躲西藏,无事时便从墙角的狗洞溜出去。
幸而姑苏城内,无人不知傅知府家的小娘子调皮,喜欢偷溜出府。但小娘子富足,买东西时出手大方,是一等一的贵客。
因此,周玉迟和傅望和虽知晓女儿顽皮,但知道不会出什么大事,干脆由着她去。
后来回了京城,傅家只会拘束傅宛吟,盯着她不许行差踏错。
日日守规矩,不可大笑不可大步,若是敢做这般偷溜出府的行径,自然是要狠狠责罚。但偏偏不会责罚她,只会责罚她身边的婢女,琉璃挨的手板最多。
罚琉璃她们时,万氏便会抱着傅宛吟在一旁,温和地同她道:“宛姐儿,今日你又去学些没用的,所以她们几个没能规劝,便该受罚。”
傅宛吟泪眼模糊,哭着恳求祖母,别再打了,保证宛娘一定听话。
而这个时候万氏会立刻让嬷嬷停手,再擦干傅宛吟脸上的泪痕:“宛姐儿听话,才是好孩子。”
不光如此,珊瑚也不能再练武,就连说话稍大声些也会被拖去训斥。
而傅宛吟,若是手下人犯错,也是要抄上十遍《女论语》。
《女论语》抄完,万氏又会拉着傅宛吟的手,哭诉道:“我们宛姐儿可怜,祖母又怎么忍心罚你。只是你失了父母,与旁人相比婚事上自然要更艰难一些,祖母是为了你好啊。”
想到这,傅宛吟勾起唇角,冷笑出声。是她蠢,未曾瞧出祖母的拳拳爱意下,傅家众人包藏的祸心。
幼时父母慈爱,外祖母心疼,傅宛吟不知人心险恶,也不知这世间血亲之间,亦是可以夺食的豺狼虎豹。
她待傅家,尽心尽力,从未亏待过长辈弟妹。长辈所求她必定不遗余力,弟妹所需她无不竭尽所能。可笑的是,她死过一遭,才知道傅家要的从来不是乖顺的大姑娘,而是她的命,要的是周家十余代累世积成的财富。
林家,也不无辜。
如今,便是要会一会这前世冤孽。
***
傅宛吟扶着琉璃的手,掀开万氏屋前门帘,她的婶母王氏带着堂妹傅容清已经在里屋坐着说话,她来时几人正笑得开心。
见到傅宛吟进来,几人脸上的笑收住。
“宛姐儿来了。”万氏眼中的厌恶一闪而过。
傅宛吟笑容温雅,低头行礼,嗓音轻柔:“给祖母请安,给婶婶请安。”
王氏身边的傅容清则是起身,同傅宛吟问好:“大姐姐。”
傅宛吟微微颔首,回礼道:“二妹妹。”
待到一番寒暄完毕,万氏佯装慈爱地吩咐身边的赵嬷嬷,“还不快扶姑娘起来。”
赵嬷嬷赶紧上前,扶起傅宛吟。
“宛姐儿,来祖母这儿。”
傅宛吟顺从地上前,在万氏身边坐下。
万氏慈爱地拉过傅宛吟的手,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宛姐儿也过十五了,也是时候挑一门好亲事。”
傅宛吟故作羞涩地低下头:“祖母慈爱,可宛娘还小,还想在祖父祖母膝下多孝敬两年。”
“傻孩子,哪有大了不成婚的。何况六礼不可废,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件件下来哪怕是快些也得一年半载,如何让祖母不操心呢?”
傅宛吟垂首,靠在万氏肩上,亲昵道:“那宛娘便铰了头发做姑子去,这般还能留在家中陪伴祖母。”
一旁的傅容清脸色瞬间沉下,她的母亲王氏则是拽住她的手,示意她镇静。
王氏开口道:“宛姐儿待母亲一片孝心,自是极好的。但宛姐儿还是得为自己考虑,哪个女子不渴望夫妻举案齐眉,儿孙环绕膝下的美满呢?”
傅宛吟将脸埋在万氏怀中,撒娇道:“宛娘幼时,父亲常说不必宛娘出嫁,替宛娘寻个赘婿便是极好的。”
昔日,傅家最爱用孝道二字压她,如今她便抬出父亲吓一吓诸位亲眷。
王氏还欲说些什么,被万氏一个眼神拦住,只得悻悻闭嘴。
万氏轻抚着傅宛吟薄背,声音慈祥:“你父亲是舍不得你,才说话唬你呢。不若咱们先去见一见,就隔着屏风瞧上一眼,看看宛姐儿能不能相中。若是能相中,便是极好的,若是相不中,京城中多的是好儿郎。”
万氏待傅宛吟,便一直都是先硬后软的法子,先吓唬吓唬,再怀柔相教。小娘子从几岁开始便是受这套法子,听话便成了一种本能。
傅宛吟只得怯怯地从万氏怀中抬起头,道了声“好”。
***
万氏领着傅宛吟往前院去了,傅容清拉着母亲王氏的手,不甘心地道:“她会同意吗?”
王氏扶正女儿头上摇摇欲坠的玻璃花簪,从容道:“哪有姐儿不爱俏的,那林家郎君,当真算得上是一表人才,可惜家中贫苦了些,不然也不至于沦落到娶个孤女。”[1]
傅容清盯着傅宛吟的背影,瞧着她头上时兴的花样,心中厌恶更胜。
***
前院内,林持谦正紧张地攥着手。
他一寒门举子,何德何能能入傅家法眼,得傅家大姑娘青睐。
前些日子,他得了信,说傅家大姑娘花朝宴上看中他的文章,称赞有加。
不日,傅家竟然亲自派人上门,说大姑娘择婿,一眼瞧中他。
他的母亲孙氏,听闻傅家大姑娘是个孤女,很是不屑,拼命阻拦他上门提亲。但第二日,他在大街上匆匆一瞥,瞧见傅家大姑娘,那道身影便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头次违背母亲,执意上门提亲。
傅家老太爷是个好相处的,虽面上冷漠,但也并未为难他。傅家叔父则是更为和善,也并未考问他的学问,只问些家中近况。
林持谦虽紧张,但也一一作答。
忽然之间,他余光瞧见一旁的屏风微动,一道曼妙身姿影影绰绰浮现,是他日思夜想的傅大姑娘。
他对答更加从善如流,便如那开屏孔雀,势必要将傅大姑娘的芳心笼络。
***
屏风后的傅宛吟只扫了一眼林持谦,便匆匆将目光收回。
她心中有万般憎恨,也不可现于人前。
林持谦,我替你打理家业孝顺婆母,你要我如何,我也是无不答应。但你偏偏要去做那首辅女婿,更是要赶尽杀绝,夺我家产。
你欠我的命,傅家欠我的命,我会一一讨回。
万氏见傅宛吟面上神色如旧,并无少女见俊俏儿郎的春心萌动。她心中急切,领着傅宛吟悄悄退下,回到隔壁房间。
傅望平隔着屏风瞧见母亲领着傅宛吟离开,当即借口离开,在门口撞见自家夫人王氏,一同推开房门。
房内,万氏拉着傅宛吟刚一坐下,傅望平和夫人王氏便跨了进来。
傅望平面色和煦,摸一把美髯,慢悠悠道:“林家小郎君很是不错,学问颇好,人品亦是不错,只是可惜出身差些,家中只一寡母相伴,很是可怜。”
王氏立刻接话:“这郎君懂得孝敬母亲,才是好儿郎。虽说家里差些,但只要人肯勤勉,再得傅家些许助力,定能出人头地,必是一桩好亲事。”
万氏见傅宛吟垂眸不语,眼神示意儿子儿媳少说两句,不可太过明显。她自个儿则是贴心说道:“宛姐儿莫慌,自家人,有什么害羞的。”
傅宛吟缓缓抬头,眼神清明,吐出那三个字:“我不愿。”
哐当一声,万氏手边的茶杯落地,她从未想过,一向乖顺的傅宛吟,今日竟敢顶撞她。
她嘴唇蠕动着,想说些什么时,外头传来惊慌的通报。
是傅老太爷身边掌事多年的管家,他的声音带着不自觉地颤抖:“老夫人,陆……陆大人来了。”
“陆大人?”傅望平反问道。
“殿前司……都指挥使,陆谏陆大人。”
宛吟:先装乖,再发疯,再装乖……
陆谏:我很可怕吗?(和蔼可亲)
傅家待小时候的宛吟,属于精神控制法。
***
[1]鸨儿爱钞,姐儿爱俏。(出自清代·魏秀仁《花月痕》,带贬低成分,角色行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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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冤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