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便是这般吗?人死如灯灭,什么都留不住。
傅宛吟又想起幼年时候,尚在娘亲怀中时,娘亲会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哄着她:“愔愔最乖了,我们乖乖把药喝完,便不会难受啦。”
***
“娘,娘……”病榻上的傅宛吟辗转反侧,正替她换着药的琉璃连忙握住傅宛吟胡乱抓着锦被的手,免着她折伤指甲。
在一旁收拾账簿的琥珀掀开帘子,低声问道:“姑娘可是梦魇了?”
琉璃一下一下抚着傅宛吟的手,眼中带着担忧地看着床榻上的姑娘,轻声吩咐琥珀:“悄悄去请钱大夫,记着走后门。”
琥珀“欸”了一声应下,踮起脚退了出去。
琉璃比傅宛吟大了七岁,自她出生起便陪在她身边。琥珀比傅宛吟大上两岁,珊瑚则是较傅宛吟更小些。
因此,自打傅宛吟回傅家,琥珀她们遇事不绝时,大都仰仗着琉璃拿主意。
琉璃捏着帕子轻柔地替傅宛吟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姑娘还小呢,去年才及笄,又病了这几日,一贯娇嫩的面庞瘦得厉害,许是想老爷夫人了,在睡梦中仍旧喊着母亲。
突然,琉璃的手被攥紧。傅宛吟慌乱坐起,她一睁眼便瞧见琉璃那张熟悉的脸,带着焦急和忧心望向她。
“琉璃姐姐!”傅宛吟扑进琉璃怀里,一把抱住她。
琉璃温柔地拍拍她的背,就像傅宛吟小时候她的母亲那般,嗓音带着姑苏人特有的吴侬细语:“愔愔哪搭弗适意?”[1]
傅宛吟蹭蹭琉璃的肩,手臂仍是紧紧圈住琉璃,不说话。
琉璃忧虑愈重,自打姑娘回傅家,就被老夫人勒令,不许喊身边侍女姐姐,说是一言一行不可有失尊卑。
可怜姑娘不知是做了什么噩梦,竟然怕成这样。姑娘小时候多活泼机灵,在傅家硬生生被熬得如同囚在笼子里一般。
傅宛吟松开琉璃,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琉璃,忽然之间,她又攥紧琉璃的手。
前世,她出嫁前琉璃便得了急病,映雪是祖母见她嫁入林家操持家业辛苦,特意添给她的陪嫁。
后来琉璃病愈,说什么也不愿在她身边侍候。傅宛吟也拐弯抹角打听过,也让琥珀旁敲侧击,但琉璃始终不愿开口,说姑娘身边有映雪顶上足够。傅宛吟只得托人送琉璃回姑苏老家,再时不时地寄信问候。
“琉璃姐姐,如今是什么年岁?”
“姑娘可是病傻了,今儿是天启二十一年,二月十八。”
天启二十一年,二月十八,傅宛吟生于天启五年冬月二十七,她今年将将十六岁,还未到和林持谦成亲的那年。
而琉璃,也好端端地在她面前,未曾得那要了她半条命的痨病。
上天恩赐,话本子常说的死而复生,竟然真的让她轮回。只是,她如今究竟是人是鬼?
傅宛吟赤脚下了榻,急冲冲地跑向妆台前的铜镜。
琉璃连忙弯腰拿起绣鞋追上傅宛吟,还念叨着:“姑娘身子刚好些,可别又病了。”
傅宛吟愣愣地看着镜中的自个儿,她不是那张因常年缠绵病榻而苍白消瘦的脸。
镜中人一张微圆的鹅蛋脸,最为夺人心魄的是一双含情桃花眸中光华流转,眼尾一颗小痣衬着眉如远山。小而挺的鼻,不点而红的樱唇微微翘起,整个人分外生动。这般摄魂的相貌,在贵女如云的京城之中,亦是翘楚。
可偏偏祖父祖母说她长相不够端庄,不许她太过肆意,不许做那佻达模样,笑时唇角只能稍稍上扬。又说人要稳重,才是京城中人人夸赞的淑女。
傅宛吟彼时还不懂,也不知为何祖父祖母待她如此严苛,见到堂妹会扑进祖母怀里撒娇时,会不自觉地歆羡。
许是她眼中的那一点点艳羡被祖母抓住,祖母亦会慈爱地喊她:“宛姐儿,来祖母这儿。”
琉璃则会牵着傅宛吟,将她送到万氏手中。
万氏会轻轻拍着傅宛吟的手,耐心同她道:“宛姐儿,你是长姐,理应沉稳明事理,让着弟弟妹妹们,要做傅家最懂事的姑娘,就如同你的父亲那般,福荫家族。”
傅宛吟才七岁,刚刚从姑苏外祖母的丧礼上被领回。
失去疼爱她的外祖母后,傅家便是她唯一的血亲。祖母拉着她时,虽无外祖母的手那般温柔,但万氏是她的祖母,又一手带大她的父亲,怎会不疼她?
傅宛吟只能点点头,学着祖母给她立下的规矩行礼道:“宛娘明白,多谢祖母一片慈心。”
傅家待她,看着同傅容清并无二别,甚至还要再好些,毕竟傅容清手中并未攥着偌大家业,而傅宛吟手中还握着外祖家的祖产,掌家的婶母王氏便借口替她管铺子,要走傅宛吟在京城的所有铺子。
婶母王氏开口,万氏也不会立刻答应,只会训斥一番儿媳,说她失了做长辈的规矩,家中如何还,轮不上管姐儿替她父亲承担。
每每这时,一旁的傅宛吟便会觉得愧疚,她只得主动开口,劝祖母莫要生气,婶婶也是为了家中着想。二人一番你来我往,不知不觉便从傅宛吟这里掏走银子。
现在想来,她们定会可惜,姑苏的偌大家产在外祖母过世前交给表兄打理,由不得她们插手。
因此,傅宛吟生病时,万氏常常借口心疼,说她无需请假便可不去学堂。傅宛吟偷懒课业未做时,夫子也不好打骂。甚至,她的书箱中被翻出几本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话本子,夫子也只是叮嘱她课上不可翻看。
而傅家伺候的下人,无不说大姑娘可怜,年幼没了父母,但又说幸而老夫人待大姑娘尽心尽力,待她比亲生的孙女儿还要好些。
万氏,是傅家老太爷的续弦,亦是傅宛吟的父亲傅望和的姨母。
***
祖母塞到她身边的映雪待她并不衷心,傅宛吟是死过一遭的人,她再天真如今也已明白,傅家乃是龙潭虎穴,要将她扒皮抽筋。
但她始终不愿相信,往日的慈爱与关切,都是假的吗?
“琉璃姐姐,我三岁那年摔破脑袋,到底因何缘故?”傅宛吟望向镜中正担忧地看着她的琉璃,终于说出心中疑问。
这是一桩系在傅宛吟心头的大事,每每她心中想要反抗万氏对她的规劝时,万氏或者她身边的嬷嬷,总是不经意提起万氏不吃不喝照顾傅宛吟三日,傅宛吟心中便会升起愧疚,那一丝想要抗争的挣扎,也在惭愧中抹去。
但傅宛吟已然不记得幼时的点点滴滴,照顾她的乳母自外祖母去世后便自请回乡,问来问去似乎也只能问年纪最大的琉璃。
琉璃面露难色,她斟酌着开口道:“奴也不知是为何,姑娘那时出事是在花园中,老爷和夫人正在老夫人院里陪着说话。只依稀记得是二姑娘身边的婢女通传,说是姑娘想摘花结果没站稳,一下子跌到台阶上,撞破脑袋。”
琉璃彼时也不过十岁,傅宛吟的母亲周玉迟怕琉璃冲撞家中长辈,因此把她拘在身边,只令乳母陪着傅宛吟。
而听闻傅宛吟出事,万氏很是愧疚,觉着自己不该拉着长子长媳说话,反倒害得傅宛吟受伤。因此,万氏在傅宛吟屋内守着,不吃不喝待了三日,直到傅宛吟醒来。
好在傅宛吟福大命大,只是伤处看着骇人,并未伤及根本,后来也不知是从哪里寻来的神药,连疤痕都未曾留下。
傅宛吟听见这话,她垂下眼眸,摩挲着腕间鸾凤花纹嵌宝石金手镯,这是她母亲留给她的遗物,只这一个手镯,便能抵得上傅家一年上下老小的嚼用。
她心中隐隐明白,关于上辈子的不得善终,到底是因何而起。
傅宛吟还欲再问些细节,琉璃已经蹲下身子,好声好气道:“我的好姑娘,快些将鞋穿上,否则又要冻病了。”琉璃将鞋子摆在傅宛吟面前。
傅宛吟有些羞赧,小时候母亲教导她,穿衣吃饭这种小事不能麻烦身边人,这些年反倒越活越回去。
她拉起琉璃,认真对她道:“琉璃姐姐,我好像都快忘了母亲的模样。若是姐姐还记得,请姐姐一定告诉我。”
琉璃半蹲着,失神地抬起头看向傅宛吟。
她陪着傅宛吟回傅家时,姑娘半夜常常会惊醒,说想母亲了。
傅家规矩大,侍女只让在脚踏处休息。姑娘一连哭了好几次,琉璃实在不忍心,只得偷偷钻进姑娘被窝里,如同在姑苏时抱着她安慰,轻声说着夫人亦是舍不得姑娘,只是姑娘要好好的,不然九泉之下,夫人更是心疼姑娘。
后来这件事,不知怎么地被老夫人知道,老夫人特意将琉璃喊到屋内,半是敲打半是威胁。
“我知晓你是个忠仆,只是大老爷大夫人过世也有两年,再大的痛也该忍着,毕竟活着的人才最重要。”
“宛姐儿还小,闹一闹便也过去了,你常常提起大夫人,无不是在勾起我的痛处,对宛姐儿更是不好。”
“孩子嘛,要是不提,也就忘了。”
“琉璃,你若是当真觉着想念大夫人,倒也可以直接上尼姑庵念念经文,也算是尽了主仆情谊。”
琉璃是因家贫被卖,周玉迟买下她时,琉璃已经七岁,开蒙晚加脑子笨,书读的比不上琥珀多,功夫亦没有珊瑚好。
琉璃明白,自己并无一颗七窍玲珑心,但她足够忠心,也能听懂,老夫人是在威胁她,若是敢在姑娘面前再提起父母旧事,便直接送她走。
她出家倒是无畏,只是可怜姑娘还未过七岁生辰,便是孤寡一人。
今日,傅宛吟主动提起父母,眼中也再无往日的小心翼翼。
琉璃觉得姑娘变得又如同小时候那般,爱黏着姑苏老家里头的男女老少,张扬自在地说些不着调的趣事。
琉璃眨眨眼,忍住眼眶中欲滴的泪水,露出一个腼腆的笑:“若是姑娘好奇,琉璃便同姑娘细细说。”
但琉璃尚未开口,便听见外头传来一个慌慌张张的喊声:“姑娘,老夫人请您过去,说是有要事相商。”
是珊瑚,她说话一贯大声,因这件事儿没少挨万氏身边老嬷嬷的教训。
傅宛吟面上的盈盈笑意凝住,眼神陡然变得狠厉。
她险些忘了,今儿是二月十八,宜提亲,也是上辈子林家上门纳采的日子。
宛吟身边的侍女,琉璃、琥珀、珊瑚。
小字愔愔出处:愔愔云韶,德音不忘。(唐代·郭子仪《享太庙乐章·保大舞》)
***
[1]根据教学视频学习,如有错误欢迎宝宝们指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