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铠甲,闯入殿中的是个禁军副统领,面容被头盔与护具遮挡,不知是谁。
“参见公主!北燕叛军攻城!微臣奉陛下旨意,护送公主速速离宫!”
剧烈的头痛剥夺了李沐瑶的思考能力,她愣愣地看着此人草草行了个礼,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拉上了马车,仓促间,她甚至都忘了反抗,只隐约看到是个六人小队,除了赶车的侍卫,余下俱是骑兵。
这显然不是李沐瑶常用的那辆华贵的八驾马车,朴素、逼仄、漏风,内里只草草放了张软垫,寒冬腊月里,冰窖一般,带着一股冷冽的香气。
李沐瑶下意识地裹紧衣衫,却发现身上穿的不是那件火红的大氅,而是件雪白的狐裘。
她用力揉着太阳穴试图缓解头痛:这件狐裘是内务府前几年进献的,她分明记得后来自己长高了,狐裘不再合身,便被收进了库房。而此时,这件在她身上的狐裘长短适宜,款式和旧的那件一模一样。
死亡的情景好像是一场噩梦,却清晰得分毫毕现。一切仿佛昨日,但又好像从未发生过。现实有着极强的既视感,却又和梦中的情形迥异。
剧毒侵蚀脏腑与筋骨寸断的剧痛给她留下了无法磨灭的记忆与精神伤害,让她很清楚自己已经死了:极乐天是慢毒,但一旦毒发就药石罔医,何况她又从十几丈的高台跃下。
那现在是什么情况?李沐瑶脑中一片混乱:庄周梦蝶?南柯一梦?还是借尸还魂?
李沐瑶找遍全身,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除去衣物,只有发髻间的一根木质素簪:原本藏在怀里装毒药的瓷瓶和那柄匕首统统不见了。
车厢内冷甜的香气让人神思放松。她深呼吸了几次,缓了好一会儿,剧烈的头痛才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太阳穴的隐隐胀痛。但除此之外,她再无任何不适,这才逐渐接受了一个事实:
不知是上天的仁慈还是残忍,她竟然重新活了过来。
李沐瑶在马车的颠簸中用力晃了晃脑袋,试图厘清现在的情况:死而复生的她回到了长乐宫的主殿,但父皇并没有赐下极乐天,反而派人护送她出宫。
只是叛军攻城在即,危在旦夕,自己怎能一走了之?
李沐瑶下意识地想掀开车窗帘看看外面的情况,却发现帘子和车窗都被钉死了!一阵强烈的不安窜上她的后背,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停车!停车!”
李沐瑶尝试着去开车门,可无论她如何用力拍打、呼喊,车门依旧紧闭,唯闻车轮滚滚、马蹄声声。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车外的禁军侍卫对自己并不理会,显然不是护送自己离宫的人。父皇是能决绝地服下极乐天也不愿苟活的人,以防万一,也赐了一瓶给她,随毒药一起的还有一把匕首,却唯独没有选择送她出宫:毕竟从北燕铁骑的包围中杀出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一旦被俘,等待她的命运只会比死亡更屈辱和悲惨。
李沐瑶并不认识这位禁军的副统领,对他身份的认知仅源于禁军铠甲带来的先入为主的印象。无论他是真的禁军里通外贼,或是干脆由北燕人假冒,并未直接取走李沐瑶的性命,说明对方希望她能活着。
她环顾四周,从头上拔下发簪,插进马车窗的缝隙之中,用力撬动,但那窗户被钉的死死的,无论她怎么用力,都纹丝不动。
李沐瑶一番尝试,逐渐感到手脚酸软,一开始她只当是危机之中自己太过紧张,又勉力尝试了一下,这才惊觉不对:这简陋的马车里,怎么会有弥漫熏香?
必须要在自己失去行动能力前找到逃出去的办法!
李沐瑶将自己整个人都压在那木簪上,汗水涔涔而下。忽然间,不知经过了哪里,马车突然剧烈地颠簸起来,她正拼尽全力去撬动车窗,细长的木簪哪里经受得住这样的力道,当即折断!
李沐瑶“哎呦”一声,跌倒在车厢里,她急中生智大喊:“停车!你们要是不停车,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
马车一个急刹,往前又冲了几步,终于停下。
李沐瑶看着簪子带着毛刺的尖利断口,心中有了计较。
车门被打开,新鲜空气涌入,李沐瑶顿时觉得灵台清明了一些,手脚也有了些力气。她连忙熟练地将断簪抵在喉前,一把掀开车帘,一边探出身子,一边迅速查看周围环境:车外静悄悄的,路边堆放着许多建筑用的木材和石料。李沐瑶正疑惑,却看见了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宫门。这一会儿功夫,他们竟然已经出了内宫,眼看就要离开皇城了。
李沐瑶暗暗吃惊:她上马车满打满算也就一炷香的功夫,居然已经快要出皇城了,想来走的并不是宫里的大道,这伙人对皇城十分了解,倒不像是贼人假冒;一路上没有丝毫停滞,甚至值夜的禁军连盘问也没有一句——难道是自己想错了?这伙人的确是奉命带自己出宫?且诈他一诈。
那统领见李沐瑶出了马车,面露难色,压低声音急道:“公主,陛下已由穆大统领护送出宫,命臣无论如何要将公主在叛军攻城前带出,与陛下在福寿山汇合后南迁。匆忙之间照顾不周……”
“住口!我父皇绝不会弃城而逃!”李沐瑶打断他,“你口口声声说奉我父皇之命,本公主且问你,圣旨何在?”
“陛下来不及拟旨,臣领的是口谕。”
“可有信物?”
“事态紧急,陛下仓促间……忘了。”
“那本公主凭什么信你?”
那统领眼睛一转,指了指马车上的挂饰:“车上挂的御赐令牌,想来公主并不陌生吧。”
李沐瑶探着身子艰难地仰头向上看,果然见车顶的角上挂着一块令牌:铜质鎏金,上雕麒麟兽首,饰以祥云纹样。这是自由出入宫禁的御赐令牌,拥有这种令牌的人屈指可数。李沐瑶自己也有一块,正面和这块一样,反面应该刻着令牌主人的身份。像她的那块就刻着“御赐天玺长乐宫主令”字样,落款是“启元三十六年内务府制”,是长乐宫落成、及笄礼之后父皇御赐的。
夜色中光线昏暗,李沐瑶看不到令牌背后的字。她下意识地伸手去转那令牌,想看清楚一些。
那副统领冲赶车的禁军侍卫使了个眼色。
那侍卫突然暴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夺下李沐瑶的断簪,又将她往马车里猛地一推。
李沐瑶本就手脚酸软,此时又猝不及防,眼见就要摔倒在马车里,没想到那侍卫又拉住她的手臂,阻缓了李沐瑶跌倒,又顺势跟着钻进了车厢,表面上看却像是被李沐瑶扯进了车里,二人一同倒在车中。
李沐瑶大怒,正要发作,却见听得那侍卫耳语道:“信我。”
一个小油纸包塞进了她宽大的袖口中。
李沐瑶一愣,半信半疑间正要开口询问,却见对方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他戴着头盔和护具,李沐瑶看不见他的神色,但露出的两只褐色的眸子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李沐瑶鬼使神差地停止了挣扎。
那侍卫眼露笑意,将她扶在门边坐好,“装睡。”随后闪身出了马车。
李沐瑶半闭着眼睛在门边装睡,只听得门外那统领问道:“软筋散生效了?”
“是。”那侍卫声音听起来很低沉,李沐瑶觉得有些耳熟,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什么鬼迷香,居然这么久才生效,还不如老子一开始就打晕了她省事儿。”那统领抱怨道。
“那不是这公主细皮嫩肉的,留下伤痕不好交差嘛!”一个侍卫声音谄媚,“还是老五机灵,这下可省事儿多了。”
“老五,刚刚你是不是拉公主手了!嫩不嫩?滑不滑?”另一个侍卫笑道。
那赶车的侍卫沉默着关上马车门,却并没有上锁,驾起车就要走。
“不锁门吗?”一开始说话的侍卫道。
“算了。”是那统领的声音,“马上出宫门了,即使有玉牌也定会盘查,要让守门的看到公主的脸。”
马车又行进起来。
“嘿,我说老五,平日里就数你的话最多,怎么今天哑巴了?”
“咳咳。”那赶车的侍卫没有答话,只是咳嗽了两声。
“病了呀!最近事儿多,等忙完这一阵儿,哥儿几个一起去千春阁快活快活!包你药到病除!”
“少说两句,”那统领喝道,“要到宫门了,都给我醒着点事儿!”
马车内,李沐瑶看着从油纸包中取出的药丸,有些犹豫:虽然如今已经坐实了这帮禁军里通外贼,但也并不能说明赶车的侍卫真的是来搭救自己的。但她转念一想,如今什么情况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若真是解药固然可喜,若是毒药,大不了一死。
自己又不是没死过。
李沐瑶心一横,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赌一把,仰头将药丸囫囵吞下。
不一会儿,李沐瑶便觉得身上不再绵软。她暗道声命不该绝,悄悄挪动到车门边,通过缝隙呼吸新鲜空气,同时查探外面的情况:此处宫门她没有来过,应该是皇城边上一个僻静的偏门,看远处的福寿山位置,她估计他们处在皇城的西北边。这个偏门应当鲜少有人进出,守备远不如主城门森严,应当是叛军围城才增加了驻在此处的禁军以防不测,但此时深夜值守的也只有四五十人。
李沐瑶在心中盘算着若在宫门求救,自己逃脱的可能性有多大。
只是,逃脱了又如何呢?
在宫内的结局她已知晓,如今上天给了她第二次机会,难道又要重蹈覆辙吗?
倒不如趁此机会逃出宫去,说不定事情会有转机?
思索间,马车再次停了下来。
李沐瑶听到外面有人盘问,随后传来了那禁军统领的声音:“奉皇上口谕,护送公主出宫!”
侍卫们都毕恭毕敬地行礼,一个领头的问道:“齐统领,按规矩属下得查验一下令牌。”
齐统领冷哼一声:“你且快些,莫误了时辰!”
那赶车的“老五”依言取下车上挂着的玉牌递给守备侍卫,又顺手将车门半开。夜色正浓,公主在车中沉睡,那侍卫不疑有他,冲李沐瑶行了个礼,随后仔细核对了一下玉牌,方道:“齐统领辛苦了!属下这就命他们开门。”
“只是叛军围城,齐统领确定只带这几个人出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