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元四十一年,上元节夜。
漫天大雪。
李沐瑶独自站在长乐宫主殿的高阶之上,看着下面乌泱泱的北燕叛军。北风呼啸,叛军头盔和肩甲上都积了雪,睫毛凝霜,出鞘的利刃闪着寒芒。
盛装的公主倔强地挺直身板。尽管寒风吹木了她的脸,精致的妆容被控制不住的泪水浸花,握着匕首的手也在火红的大氅下微微颤抖,她也没有退缩。
身后的大殿,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叛军围困皇城多日,声明投降不杀。李沐瑶早已在叛军最后攻城前将宫人遣散,让他们自谋生路。
半晌,沉默的叛军分列两边,让出一条路来。一骑缓步而上,立于军前。马上之人身披黑色铠甲,气宇轩昂,面容被头盔和护具遮掩了大半,看不清表情,只一双褐色眼眸盛满复杂的神色。
李沐瑶虽然只是远远地看着,却知道那是如今的北燕王穆怀璋。这头豺狼前年继承了王位,入朝谢恩时装得恭顺谦和,谁知回去没多久就反了。北燕这样的一个小国,竟动员出三十万大军。原本以为他们不过是仓促集结的乌合之众,不想却一路势如破竹,不到半年便围困上京,将天玺朝逼入绝境。如今回溯,方知此人恐怕早有预谋。
“北燕王前年来时,说上京富庶繁华,愿长居于此,原来竟是这个意思。”李沐瑶朗声冷冷地道。
穆怀璋没有理会李沐瑶的讥诮,翻身下马,一步步拾级而上:“沐瑶,都结束了,”他语气稀松平常得仿佛游园后邀她一同回府,“我说话算话,只要你随我回燕国,我可保你父亲性命。”
“站住!”李沐瑶将匕首比至脖颈处,“你若再敢上前一步,我便自刎于此!”
“你这又是何苦。”穆怀璋没有理会她的威胁,继续登台。铠甲厚重,他步履沉稳,神色温柔一如初见,言语中却难掩志得意满,“沐瑶,你怎么总是不明白,我不是在与你商量。”
“你辱我父王,杀我兄弟,夺我江山,”李沐瑶字字泣血,“如今竟还妄想我同你去北燕?”
“难道你想被软禁在这里,日日睹物思人,活在梦魇之中?”穆怀璋已然取得胜利的果实,不在乎在李沐瑶身上多花费些功夫,耐心劝道,“换个环境,忘掉过去,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我从未想过你能如此厚颜无耻。”李沐瑶难以置信,攥紧匕首,“倘若我杀了你的父兄,你还能如此轻巧地说一句忘掉过去,重新开始?”
“只要有利益,没有什么是不能谈的。”穆怀璋嘴角浮起笑意,似乎在嘲弄她的天真,“若是你想要,我也可以将穆怀璃的人头从坟里刨出来送你。”
李沐瑶只觉得遍体生寒:“果真是你杀了他!他是你的亲弟弟!你竟能下此毒手!”
“你生于皇家,竟也相信兄友弟恭那一套吗?”穆怀璋嗤笑道,“你以为你的父皇有多宠爱你?你只是他们豢养的一只瑞兽,用于象征你父亲所谓的帝国盛世!实际上,你不过是天玺帝欲壑难平的遮羞布罢了!这样的父亲,也值得你为他去死?”
“你以为你的兄弟们有多疼你?你那些兄弟难道没有斗的你死我活?对你好,不过是因为你是女子,无权继承皇位,于他们没有威胁罢了!”穆怀璋慢慢走到李沐瑶身前,在几步开外站定,“别傻了。”
“你胡说!”李沐瑶手微微颤抖,匕首立刻在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血珠从伤口处沁出,迅速消失在大氅雪白的毛领中,又将其中一小块染红。
穆怀璋盯着她的伤口,不动声色地捏紧了拳头,声音却依然镇定:“你冷静一点,好好想想。”
“住口!穆怀璋,收起你玩弄人心的诡辩。”李沐瑶怒道,“我了解父皇,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比起被软禁,他宁可去死。”
穆怀璋摇摇头:“沐瑶,活着,或许还有东山再起的一天;死了,却再无将来可言。”
“你为什么不愿意用活着,换一个将来的可能呢?”穆怀璋向前更近一步,“你随我去北燕,仍可以做你的公主。”
“做你的笼中鸟?金丝雀?好让你掩盖叛国谋反的事实?”李沐瑶原本娇弱,强撑了半晌,身体已在寒风中摇摇欲坠,她摇晃了一下,后退几步,背几乎是撞到大殿外粗壮的立柱上,方才勉强又倔强地维持住身形。
穆怀璋趁机抢上几步。
“别过来!”李沐瑶咬紧牙关,握匕首的手冻得麻木,正一点点地失去知觉,“我李沐瑶虽为女儿身,万事不由己,但也绝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就在二人再次陷入对峙的僵持之时,一骑自太和殿方向飞奔而来——
“报——!”
传令兵慌慌张张地跳下马背,跪倒在地:“禀王上!陛下,不,天玺帝……天玺帝驾崩了!”
“孤不是下令要抓活的吗!”穆怀璋闻言大怒,斥道,“狄远是怎么办事的?”
传令兵在穆怀璋的盛怒之下噤若寒蝉。
即使心里早有准备,骤闻噩耗,李沐瑶还是难以承受。她闭上眼,泪水如珍珠滚落,跌碎在雕着繁复花纹的玉质地砖上。
是时候了。
拿着匕首的手麻木得不受控,抖得厉害。
利刃随时会割断她的喉咙——
破空之声传来,不知被什么硬物打到了手臂,李沐瑶手一软,“当啷”一声,匕首掉落在地。
穆怀璋冰冷的手如蛇一般迅速攥住她的腕子,随即地上的匕首被他一脚踢开。
李沐瑶奋力挣扎,拳打脚踢,尖叫着让他松开,却直到力竭也无法挣脱。
钗环散落,如墨的长发被风吹乱,几丝缠住穆怀璋的铠甲,又在挣扎中被扯下,悄无声息地飘落在地。
穆怀璋任由她哭喊打骂,直到她终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软倒在地,哀哀地痛哭起来。
穆怀璋俯下身,替她拭去眼泪。李沐瑶像个没有生命的木偶,由他摆布。
“都过去了,”穆怀璋柔声道,“我给你机会报仇,你可以想尽一切办法杀我,只要你活着,总有能报仇的一天。”
李沐瑶垂首,沉默不语,毫无生气。
就在穆怀璋放松警惕的一瞬间,李沐瑶神色一变,亮出钗环散落时偷偷藏于袖中的玉簪——尾端磨得尖利——狠狠地往穆怀璋的脖颈处扎下!
说时迟那时快。穆怀璋本能地侧头一躲,顺手朝李沐瑶的肘部一拍。李沐瑶失了准头,待欲再刺,可她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怎敌得过历经沙场的男人?手腕当即被穆怀璋擒住,力道尽失。
穆怀璋夺下发簪,在李沐瑶愤恨的目光中把玩了一下,隐忍怒气,不屑地道:“居然是北燕的款式,该不会是我那不中用的弟弟送给你的吧?”
“还给我!我要杀了你!”李沐瑶困兽一般怒吼着上来抢,却被穆怀璋像逗猫一样戏耍。他一扬手,将那簪子远远地丢开。
李沐瑶眼睁睁地看着那发簪坠落,在玉阶上几下碰得粉碎,又跌在被叛军踏得泥泞的雪地上。
她仿佛看到了自己。
一时间李沐瑶好像被抽干了力气,依着栏杆慢慢坐倒在地。
穆怀璋丝毫不在意刚刚公主仓促的刺杀,见李沐瑶委顿在地,再无自杀的气性和可能,方才不紧不慢地转身,冲传令兵招招手:“怎么回事?”
传令兵飞奔上台阶,跪倒行礼:“禀王上!是自杀。本来狄将军都控制住他了,可谁知他竟毒发身亡了!狄将军说,算时间,怕是我们刚攻破定安门时就服了毒……”
穆怀璋猛地回头,看向身后的李沐瑶。
一世养尊处优的公主脸色惨白,嘴角溢出一道乌血,紧接着,大口大口的鲜血不断涌出。
李沐瑶看着穆怀璋冲过来,跪倒在她身前,一边将她拉入他那冰冷的怀抱,一边焦急地喊着她的名字:“沐瑶!沐瑶!”
李沐瑶竟从中听出一丝心痛。这个人也有心吗?李沐瑶忍不住嘲笑自己,一个将死之人还泛滥无谓的同情。
看着穆怀璋在今晚第一次露出慌张,李沐瑶艰难地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穆怀璋……你……你还是……这么……自……以为是。”
“传太医!”穆怀璋冲传令兵怒吼。
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没用的……”李沐瑶道,“你来之前……我就服下了……”
“我知你……想我……北燕……粉饰太平,咳咳……”每说出几个字,李沐瑶就呕出几口鲜血,似乎要把身体里的血都吐尽了,“我……岂能……叫你如愿!”
她猛地推开穆怀璃,忍着剧烈的疼痛,拼尽最后的气力站起身形,冲着他嘶吼:
“穆怀璋,我以天玺帝姬之名诅咒你,生生世世,求而不得,夜夜难安,永无宁日!”
说罢,李沐瑶向后一倒,仰头翻过栏杆。穆怀璋还没从她服毒自尽的决绝中回过神,本能地伸手一抓,却只抓住了她在挣扎中松开的大氅——
“沐瑶!”
一代天之骄女自长乐宫的高台一跃而下,如一只断翅的天鹅,坠落在雪地之中,以最为惨烈的方式,结束了她鲜亮又悲剧的一生。
这一天,是长乐公主李沐瑶的十九岁生辰。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几十年那么长,又好像只有一瞬。时光仿若流水自天河倾泻而下,却被层云阻拦,只化为温柔的雨滴打在窗台,和声声木鱼混杂在一起,让人宁静,平和忘忧。
嗒,嗒。
原来不是雨水,也不是窗台。而是檐下冰凌化出的雪水,一滴滴落在天阶之上。
也不知是谁推开了长乐宫主殿的门,寒风侵入。
李沐瑶打了个激灵,猛地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