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锦绣被送到了就近的安国公府疗伤,宫里派来的内侍、御医、医女等鱼贯而入,原本门庭院冷清的国公府里一时间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宋锦绣床前,一大帮子人兀自忙碌着。
床对面,陆昭云坐在圆凳上,眼神有些放空,显然神游在外。
陆昭云还在回想,南苑围场宋锦绣挺身而出、以身护主的壮举。
那一剑看似刺在宋锦绣的身上,实则就像是一个巴掌,狠狠地甩在了他的脸上。
陆昭云很难解释那一刻他千万种情绪中夹杂着的那一点,被背叛的感觉。
就像是一直温顺亲人的小猫咪,突然有一日向自己露出了利爪。
所以呢,她到底想要干什么?
富贵险中求吗?
陆昭云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的时候,眼神已经恢复了原来的明亮锐利。
魏瑾要守在皇帝身边抽不开身,便派了司礼监秉笔太监边高卓前来看望慰问。
此刻安国公陆绍元和国公夫人滕书艺正在花厅里陪着边高卓说话。
太医已经来汇报过了宋锦绣的情况。
说是幸好没有伤到要害,且宋锦绣身体底子好,虽然失血较多,但估计很快便能醒来,只要之后好好补身体,很快便能恢复如初。
边高卓这边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的焦灼也褪去了些:“国公府是有福的,奴来之前,淑妃娘娘千叮咛万嘱咐,定要将锦绣娘子救回来,锦绣娘子如今算是大难不死,成了陛下的救命恩人,往后余生的富贵是少不了了。”
陆昭元已经在说些都是依仗陛下吉人天相云云的称功颂德场面话。
滕书艺陪在一边,唇边带着得体的微笑,但眼神却是在听到“往后余生的富贵是少不了”这一句时,明显僵了一下。
看来,日后宋锦绣若要倚仗皇帝的恩宠迈进安国公府的门槛,将会易如反掌。
滕书艺对此深感不喜,甚至是抵触。
“那奴再去看锦绣娘子一眼,天色不早了,也好早些回去复命。”边高卓一捋衣摆,站起身来。
宋锦绣房内此刻已经完全冷清了下来,边高卓轻手轻脚走到床边探身一看。
床上的美人脸色苍白,安安静静地躺在锦被之中,像一尊精致易碎的玉娃娃。
“世子当真是慧眼识珠,竟寻到了这样一个有胆色的美人儿,最难消的就是美人恩,世子还真是艳福不浅呐……”边高远粉白圆润的脸上挂着古怪的笑意,显出几分幸灾乐祸来。
陆昭云此刻就坐在床对面的镂空雕花圆凳上,原本面上表情淡淡的,听出了边高卓是在揶揄穆代辰看上了自己这件事情,不由勾起嘴角直言不讳,笑意却不达眼底。
“长公主那边如何了?”
“和齐王他们一道,都在宫里给陛下侍疾,只是脸色不太好。”
老皇帝没受伤,但似乎是受了惊吓,惊惧生忧患,卧床不起了。
“突遭此变故,陛下龙体抱恙,谁的脸色能好得起来?这次五城兵马司的辖地里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平王殿下的脸色恐怕也好不起来吧……”
边高卓的松弛的面皮一僵,每条褶子里都透出些许的尴尬来。
他这是犯的什么蠢,明明知道陆昭云对长公主之事讳莫如深,还非要主动去踩他的尾巴,这下可好,被人笑着打了一嘴巴子,还得默默将碎牙和血往肚子里吞。
陆昭云此刻显然不想见好就收,手臂搭在膝盖上,身体往前一倾,仿佛一只发现猎物而蓄势待发的猛虎。
被这样的眼神盯着,边高卓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那如果平王殿下知道,边公公这边还是一筹莫展,你说他的脸色会不会更加不好呢?”
这话又如一把利刃插在边高卓的心上。
魏瑾动用东厂的力量调查全志用,矛头自然是直指平王萧闻澜。
平王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命边高卓暗中收集魏瑾卖官受贿的证据。
但不知为何,边高卓总是慢上一步,不是被人捷足先登,便是被魏瑾提前发觉毁灭了证据。
他疑心是自己身边出了内鬼,但排查了一遍却又没有发现,这事便一时陷入了僵局。
边高卓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只觉再也待不下去了,只能连连告罪,推托天色不早要回宫复命,匆匆离开了。
“边公公不如从他那不成器的孙子入手,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陆昭云见边高卓两只肥胖的小短腿着急忙慌地交替着往前赶,直起身子,在他跨出门槛前,不咸不淡地提示道。
待走出国公府上了马车,边高卓才敢忿忿地啐了一口:“不过是个破落国公府的浪荡子,在咱家面前拿什么乔!”
这边陆昭云亦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来:“平王竟然想把魏瑾那只老乌龟拉下来,好把这个废物扶上去,倒是能给自己免去了不少的麻烦。”
门口传来“笃笃笃”三下敲门声,陆昭云打开门一看,竟是滕书艺亲自端着饭菜送了过来。
“折腾了一天了,吃些吧。”
端盘上盛着一荤一素一汤,都是陆昭云平素爱吃的。
陆昭云伸手去接,滕书艺却没放手。
陆昭云抬眸,便听滕书艺问:“还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他怎么会不记得,他就算是忙得忘记了自己的生辰,也不会忘记她的生辰。
这是他欠她的,他这一辈子都亏欠她。
“儿不会忘,也不敢忘。”陆昭云眼神真挚而哀痛。
滕书艺这才松了手,道了句那就好,才慢慢转身离开了。
明日是陆娇娇的生辰,每年到这一天,陆家三人都要斋戒一日,算是为陆娇娇祈福。
陆昭云端着饭菜立在门前,看着滕书艺瘦弱的背影缓缓穿过小院的重重花木,走过月门,最后消失在视野里。
陆娇娇走失的这十几年,陆昭云眼见着滕书艺的身体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不到知天命的年纪,两鬓却已经生了白发。
穆代辰同滕书艺差不了几岁,看着却已经像是年轻了一辈的人。
一阵风吹过,吹起花木簌簌作响。
分明是枝叶苍翠浓密的季节,陆昭云却陡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深秋时节万物凋零的萧瑟感来。
陆昭云深吸了一口气,方转身回到屋内,将托盘轻轻放在了桌上。
宋锦绣依旧静静地躺在床上,没有苏醒的迹象。
今日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陆昭云其实一点都没有觉得饿,但此刻还是拿起筷子将那一小碟红烧土豆牛腩端起倒进米饭里,油润光亮的汤汁倾倒进粒粒分明的大米饭里,陆昭云又用筷子慢慢将汤汁搅拌均匀,势必要让每一粒米饭都裹上肉香四溢的汤汁。
一时间,房间里全是浓浓的红烧牛肉香味。
宋锦绣肚子不禁咕咕一响。
陆昭云专注地拌着手里的饭,恍若未闻。
等他慢吞吞地吃了小半碗之后,宋锦绣的睫毛颤了颤,最终还是睁开了眼睛。
不过依旧是浑身无力,脑中似乎有一团淡淡的雾气弥漫,不是十分的清醒。
陆昭云恍若未见,继续小口小口就着米饭吃牛肉。
这牛肉该是炖了许久,又嫩又酥,不需多嚼,仿佛舌尖一顶便在嘴里化开了。
“我饿了……”宋锦绣早已是腹中空空,此刻闻着这诱人的香味,只恨不能起来大干三大碗。
嘴里还是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发出的声音也如老旧生锈的铁门一般喑哑低沉。
陆昭云终于有了反应,放下碗筷,起身倒了一杯温水过来。
他轻轻将宋锦绣扶着坐起来,将杯沿凑近宋锦绣的嘴唇。
清水甘甜,冲淡了嘴里干涩的铁锈味,宋锦绣沾了水才深感口渴得紧,陆昭云却只让她饮了半杯。
宋锦绣知道,大量失血后不能喝太多水,便也乖乖配合,即便此时嘴里还是渴极。
陆昭云又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猪血粥来,舀起一勺吹了吹,才送到宋锦绣的嘴边。
宋锦绣没有张口,只睁着一双大眼睛瞧他。
她此时脸色苍白得很,便衬得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更大,陆昭云面上无甚表情:“怎么,怕我下毒?”
宋锦绣知道自己今日算是抢了陆昭云的机缘,他脸上没有埋怨亦没有担忧,只有一种枯井一般的死寂感,偏生动作又是极尽温柔体贴,全然不似他平时的风格。
这样的陆昭云反倒让宋锦绣觉得森然可怖,心中便不禁忐忑。
“世子这样温柔地看护奴,奴受宠若惊……”宋锦绣眨巴眨巴眼睛,试图说些俏皮话活跃一下气氛。
毕竟她现在看这一碗猪血粥,怎么看怎么像是断头饭……
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将自己抹去,陆昭云当真会冒着暴露自己的危险这么做吗?
之前她坚信他不会,但是现在看来,也不是不可能。
陆昭云真是个疯子!
陆昭云闻言,勾唇一笑,仿佛是起了一阵清风,将笼罩在宋锦绣心头的乌云尽数吹开:“用勺子喂你不喝,莫不是想要我用嘴喂?”
这才是正常的陆昭云,宋锦绣轻轻松了口气:“奴不是这个意思。”
说着,她乖乖开口将那一勺粥都喝了,陆昭云才又舀了一勺。
这猪血粥还是用参汤熬的,宋锦绣吃了,竟觉得精神好了许多。
待宋锦绣将这一小碗粥并一碗药慢慢喝完,已是暮色沉沉。
陆昭云也不在宋锦绣房中多待,将宋锦绣扶着躺回被窝,替她掖好被角,熄灯退了出去。
月色如水,这平静的夜里竟没起一丝风,国公府里的灯火渐次熄灭,夜深了。
陆昭云的韶光院里早已是一片漆黑,窗户大开着,惨白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投进来,照在陆昭云书房的条案前。
陆昭云靠坐在条案后的太师椅上,右手紧紧地捏着当日怀济道人交给他的锦囊。
白日里,他看着宋锦绣闪身挡在皇帝身前,那步法,轻盈敏捷,显然是轻功了得。
加之五城兵马司收到密信那晚,她又恰好外出,陆昭云很难不把宋锦绣与那黑衣女子联系起来。
但是他还不能当面去和宋锦绣对峙,一旦对峙,便是承认了今日刺杀全是自己一手策划。
所以,他到底是在哪一个环节露出了马脚?
这一点陆昭云想了很久,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也更坚定了他的想法,宋锦绣是个危险的女人,不能再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但是她今日算是在皇帝面前露了脸,此时动她,必会惹来一身腥。
好在有人会帮他动手,他只需要装聋作哑,一切自然会水到渠成。
等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这个世界上就不会再存在一个名叫宋锦绣的威胁。
本该是天衣无缝的安排,甚至算得上是上天的馈赠,但陆昭云还是犹豫了。
他想,或许是因为怀济道人的那一句箴言,才让他如此彷徨为难,难以决断。
凤凰天命,浴火重生。
若是这只凤凰最终栖到了萧闻泽这棵梧桐树上,自己又待如何?
自己又能如何?
此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月光在地面上一闪而过又重新被拒之门外,子澄已经侧身挤了进来,又轻轻把门带上。
“世子,来了。”
陆昭云攥着锦囊的手更加用力,像是攥住了自己的心。
咚咚咚的心跳声回荡在耳畔,和更漏声交织在一起。
长久的沉默里,陆昭云突然想到了什么,问子澄:“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子澄觉得这一问有些莫名,锦绣娘子房间的方向果真来了刺客,若是再不麻利点,锦绣娘子怕是在劫难逃,于是急促道:“早已过了子时。”
如此,便已经算是到了第二日,娇娇生辰这日。
这日陆昭云不杀人,也不允许有人在他的地盘杀人。
思及此,陆昭云竟长舒了一口气,似乎是终于找到了一个留下宋锦绣的理由,拿起早已横在案上的长剑,飞也似的朝宋锦绣的屋子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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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危在旦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