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发生的事儿历历在目,葛氏积攒的怒火因着午休一场灭了不少,这会瞅见他又隐隐有发作之势,没好气地问:“这么晚了,你来作甚?”
沈敬行欠身:“儿子特来向母亲请罪。”
葛氏冷哼一声,并不打算买账,目光钉在他脸上,似要找出甚么不寻常之处。可惜毫无收获。
沈敬行表情一如既往的平淡,坦荡的任由葛氏观察。
他从敛秋那儿接过食盒,腾出一只手上前搀住葛氏,扶她回到屋内,温吞道:“珍味阁的梅花糕仅冬日才有,且入夜之后只售一个时辰。味道甘甜,入口即化,奶香味浓郁,卖得十分红火。儿子命拂冬排了很久的队才得这么一笼,母亲赏脸吃两口?”
葛氏坐上美人榻,见沈敬行用帕子捻起一块儿糕点递过来,并未着急接下。
她挥手屏退左右,略微抬首,借着烛光观察沈敬行,心道,到底是长大了,眉眼线条展开,同他父亲更加相似。
思及已故多年的丈夫,葛氏的心窝被不痛不痒地戳了一下。
她悄然叹息一声,终是给了沈敬行这个台阶,做场面似地抿了一小口糕点,仔细品了品,滋味确实如他所言那般。她领了他这份孝心,面色缓和,道:“坐罢。”
“谢母亲。”
沈敬行将那半块糕点放回原处,用帕子净了手,给葛氏斟茶后方才落座。
因着葛氏娘家人定居在蒲州,恰巧距宜州不远,沈敬行主动聊起这一路上见到的风光,葛氏笑着应声,似回忆起了恣意的过往。
屋内气氛逐渐缓和,自然也无人提及白日的龃龉。
没多久,周妈妈入内伺候葛氏服药。
葛氏饮罢,被苦的皱起眉头,赶紧捡了块儿糕点吃,随口一问似地:“事情办好了?”
周妈妈有所顾忌地瞥一眼沈敬行,哀怨的声音在肚里徘徊:她哪有机会去办呐。
不等迈出院门,拂冬这臭小子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跟敛秋一齐将她堵住了。
这两个儿郎人高马大,往跟前儿一杵压迫感十足。
周妈妈胆颤心惊,正想着回来同老夫人另觅对策,结果另几个随着家主而来的女婢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去小酌一杯,亏得周妈妈机灵,借口说老夫人用药的时辰到了,这才成功脱身。
周妈妈原先是葛氏的陪嫁女婢,在沈府做了大半辈子的管家婆子,地位非同一般。
下人们自然没胆量绊住她的腿脚,如此行事,只有可能是听从家主的吩咐。
周妈妈又瞅一眼沈敬行,他倒镇定,吹去茶面的热气,兀自浅啜一口,仿佛并不在意这方的谈话。
直到老夫人不耐的再次催促,沈敬行徐徐抬起眼睑,向周妈妈投来一抹幽冷视线。周妈妈骇了一跳,忙低头回话:“天色已晚,奴婢惦记着给老夫人煎药耽误了正事,这便去领罚。”
葛氏顿了一顿,心下如明镜一般透彻。
她斜一眼沈敬行,掐着帕子忍下火气,皮笑肉不笑道:“得了,你一把老骨头,真打坏了谁又能替你到近前伺候,且下去歇着罢。”
待周妈妈端着空了的药碗退出去,沈敬行赶在葛氏发作前开口:“母亲长年辛苦操持内宅繁琐事务,落下头疼的顽疾,需得日日服药才能有所缓解。郎中嘱咐过您得静养,不宜再劳心伤神,不妨将这些交给大娘子,她办事周详妥帖,定能把内宅打理得当。您落得个轻松自在,也能专心调养身子。”
“怪不得今夜前来献殷勤,原是打着替你屋里那个索要管家权的主意呢。”
葛氏面带森寒之意,一时之间,不知该气那个惯会引导沈敬行的妖精,还是气被一个女子迷失心窍的儿子。
怒火如燎原之势于心中疯狂掠过,然而,盛怒之下,葛氏仍强撑着体面将背脊挺得笔直,轻嗤一声:“你回去告知她,想从我手中夺走对牌钥匙,门儿都没有。只要我还在一天,她就甭想做沈家的主。”
沈敬行并未着急辩解,静静坐了会儿,他从袖兜里掏出一页折叠整齐的纸张,平铺到桌面上,用杯盏压住四角。
葛氏看也没看:“什么东西?”
“从琪华堂掌柜的那儿买来的货品单子。”
沈敬行垂着眼,神情如雨水清冷,“十二扇围屏是大娘子用嫁妆钱置办的,并未动库里的银子。”
葛氏眼梢一压:“你这是在问长辈的过错?”
“儿子不敢。”
沈敬行收起单子,反复斟酌用词后开腔:“我知晓母亲瞧不上大娘子的商贾出身,不乐意她嫁入沈家,可再怎么着,这都是父亲在世时允诺的婚事,不管为着报恩还是守信,我都必须娶她。事已至此,无法改变,母亲何不放下心中成见,将管家权交给大娘子,也让您自个儿从繁重的家务事中脱出身,好好喘上一口气。如若母亲觉得大娘子办事生疏,或可从旁监督,适时指教一二。”
沈敬行难得说这么长一番话,却换来葛氏一声蔑笑。
她松了手劲儿,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帕子被攥出的褶皱,徐徐道:“从前我以为你最乖顺明理,不想骨子里竟也是个不成体统的,为着一个女子硬扯出长篇大论来迷惑长辈,你真以为我老糊涂了?报恩、守信,如此荒谬的托辞,亏你说得出口。”
沈敬行表情微变,抿紧唇,一言未发。
显庆四十三年,沈崇奉旨南下办差,得先帝应允携带家眷一并前往。
岂料途中遇袭,沈敬行为了护住父亲身负重伤,服药后数日不见好转,反而昏睡不醒、高热不退。幸而随行的医官及时发现箭上有毒,名曰噬心散,无色无味,却可穿肠烂肚,使人痛不欲生,最终躯体腐烂而亡,唯有玄阴圣花能解。
不过此花不宜培育,十年间只生一株,价值连城,珍贵无比。
靳家的家主靳康胜年轻时为经商走南闯北,结识的友人里恰巧有一位能提供购入玄阴圣花的途径。
沈崇得知后,携带金银财宝无数,亲自登门请求助力。
靳康胜分文未取,振振有词说:
同样都为人父,他极能体会沈崇的心急如焚,就算不惜散尽家财也要寻到此花,保全沈小公子的性命。
没出两日,靳康胜携花上门,却变了一副嘴脸。
要花?可以。
得先让沈敬行与小女靳连珠订下婚约。
自古士农工商,商为末等,原本靳家这辈子就算拍马也赶不上与勋贵人家攀关系,更遑论,沈家乃皇亲国戚,沈敬行作为独子,到了议亲的年岁自然要娶个门当户对的贵女,以壮大家族势力。
如若应了靳康胜,沈家失去姻亲这一层协助事小,与商贾结亲等同自降身份,传出去沈家的颜面往哪儿放。
可此一时非彼一时,沈敬行正躺在病榻上等着这株花救命,情况十万火急,容不得沈崇跟靳康胜讨价还价。
他与大娘子葛氏恩爱非常,始终不愿纳妾,直到老年才得到这么一个儿子,恨不得拿命去疼。
纵使上天要他以整个沈家换回沈敬行,他亦无法拒绝。
当日,沈崇以一纸婚事跟沈家的信物交换玄阴圣花,多年后葛氏得知真相,险些被气得一命呜呼。
她费尽心血教导沈敬行,将他养得超尘拔俗,城内一众勋贵子弟之中,属他最出色。
沈敬行也争气,勤奋苦读,经历酷暑寒冬从未有一日懈怠,十四岁中举,年岁轻轻便坐到了工部尚书的位置。前途本该光明坦荡,结果摊上这么一门丧气的婚事,偏偏还推脱不得。
商人重利,如若沈敬行不履行承诺,保不齐这一家会不会拿着婚书或信物生事。
自从沈崇过世后,外人以为沈家仗着大内独一份的恩宠仍旧风光无两,唯有葛氏知晓内里的飘摇。
盼了这些年,葛氏好不容易盼到沈敬行出息,往后可以光耀沈氏门楣,又恰逢沈敬行授官的紧要关头,一丁点风吹草动都极有可能让他们母子多年的筹划付诸东流。
纵使葛氏心里头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也只得硬着头皮认下了。
原本盘算着,从淮州至永平城的一路上山高水长,兴许途中出个什么意外,靳连珠就无法平平安安的到达了。未曾料到,她还真是个福大命大的,竟顺利的赶上了婚仪。
葛氏彻底了悟,沈家命中有这么一劫,躲是躲不掉的,只得稳住局面以待来日再作谋划。
眼下倒有另外一桩事比靳连珠更要紧,倘使明着说,依照沈敬行的性子决计不会答应,恐还会生出变数。那么就只能暗地里做,待事成以后,他想反悔也不能够了。
思及此,葛氏垂下眼睑,扶着额头轻揉,摆出一副旧疾发作的模样,拖着倦怠的嗓音道:“我终究是老了,再也做不得你的主。你既已打定主意要替她讨公道,便无须再到我的面前说嘴,尽管去做罢。”
沈敬行蹙眉,几番欲言又止。
他今夜提及此事并非一时兴起,而是慎重思量许久的结果。本想坐下同母亲平心静气的商议,或可趁机缓和婆媳关系,绝对没有逼迫的意思。
内宅之事离不开母亲多年的辛苦操持,可管家权又不可能一直握在她手中,总有转交给靳连珠的那一日。
早说晚说,总归要说。
由他来做那个打破口子的人最合适不过了。
看着葛氏脸上失望与疲倦交加,沈敬行亦郁结难消,似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迟迟无法吐露只言片语。末了,他歇了安慰的念头,唤周妈妈进来伺候,将要行礼退下之时,葛氏忽然叫住他。
房中烛火摇曳,葛氏半张脸藏于阴影中,教人轻易窥不破她的心思。
这般便让沈敬行想起儿时,葛氏常常训导他,不论如何都得保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状态,唯有耐得住、忍得了,方能成就一番大事。
久了,就酿成沈敬行过分寡淡的性子。
葛氏却觉得如此极好,甚至以身作则,收敛了往日的泼辣作风。
一连保持了许多年,连她都忘了自个儿年轻时也是个张扬恣意的女子。
未曾料到,靳连珠嫁入门后,竟有一身好本事,能屡次把她气得破了功。
再加之今日的事儿...
沈敬行隐约觉得母亲肯这么轻易交出管家权,心中定然另有他算。但他不便过分追问,否则真就成了不尊不孝之辈了。
沈敬行压下揣测,略一欠身,主动挑起话头:“母亲还有什么吩咐?”
果不其然,葛氏端起碗盏喝水漱口,用帕子净了嘴之后,不疾不徐地说道:“你莲儿表妹不日就到府中坐客,先头她住惯了晚香堂,这回来依旧住这儿。你提前着人收拾出来,甭怠慢了客人。”
内宅之事原先都由葛氏管,靳连珠入门后,葛氏以调-教为由将大小事务一应交给她处置,可这会儿特地拿给沈敬行听就不一样了。他知晓,母亲意在让他做个决断。
想要管家权,就得将曲莲、玉莲送走。
反之亦然。
两头都兼顾,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沈敬行有所顾虑,无法即刻作出决定。
靳连珠远嫁在外,那四个陪嫁女婢便是她在这儿的慰藉,若送走她们,她必定不快,可管家权又来之不易,错过这次,往后就不指定何时才能等到母亲再次松口了。
沈敬行想起拂冬探听到的传闻,城中的官眷们私下没少议论靳连珠的出身,言语间多是嗤笑或轻蔑。
在这时,唯有沈家承认她,他亦坚定站在她的背后,方能使得她拥有立足的底气。
内宅的对牌钥匙,靳连珠非拿不可。
只不过,春节在即,沈敬行不忍靳连珠在团圆美满的日子感伤,便想着,以两个女婢要养伤为由,先留她们一阵子,待年后,他另寻机会跟她讲明。
葛氏眼皮耷拉着,拿剪刀除去炸开的灯芯。
闻言,她手上的动作一顿,似乎不太满意沈敬行如今优柔寡断的处事方式,转瞬思及后续瞒着他的那些安排,只得暂且忍下心头的不快,允了他的建议。
——
按照往年惯例,礼部跟工部共同操办祭礼,地点设在召景山,除夕当晚开放,持续到元宵节后一日关闭。期间,城中百姓皆可前去上香祈福。
以免出现纰漏,沈敬行亲自从旁监工。
忙累了,他干脆就宿在附近临时为官员搭建的茅屋内,一连四日不曾回府。
恰逢大雪,天寒地冻,靳连珠不知沈敬行在那儿睡得如何、吃得如何,万分牵挂担忧,她忍无可忍了,壮起胆子前往碧波轩,请求婆母放她外出探望官人。
葛氏称病没有露面,周妈妈代为传达:“大娘子是内宅的当家人,至于这等微末事宜,您自个儿做主即可。老夫人近来体乏的很,没要紧事儿,大娘子就莫要过来打搅了。”
靳连珠心下一喜,面儿上却不显。
她将亲手做的药羹交给周妈妈,关怀一番婆母的身子,又说了几句讨人欢心的吉祥话,这才翩然离去。
回到雅韵轩,众人紧锣密鼓的开始准备所需的物什。
靳连珠盯着下人们将东西收拾妥当,仍旧不放心,兀自站在摊开的包袱前一遍又一遍清点,口中念念有词:“手炉、大氅、新做的厚鞋袜,这些要紧的千万不能落下。山中的夜晚冰冷难捱,御寒的衣物要多备上几套,让官人穿脏了有得换,不必为日常琐事发愁,耽误正经差事...”
小厨房依照家主的口味备了菜肴,白芷一一收入食盒后,听白芍说马车已在西侧门候着了,于是回屋查看大伙收拾的如何。甫一进门,她便瞅见靳连珠怅然失神的模样,不由得调笑道:“此番既为官家也是为百姓办事,家主及其他几位大人岂有被怠慢的道理。娘子关心则乱了。”
教白芷这么一说,靳连珠从慌张的状态中清醒过来,难为情地笑了笑,命人将东西尽数搬到车上去。
念及山上有诸多官人的同僚在场,靳连珠不便将排场整得过大,免得违背他奉行节俭的作风。可物什又得一样不落的全都带着,因此车内挤得满满当当,多余的人实在坐不下了,最终就只有白芷跟随前往。
自从来到永平城,靳连珠长久的被拒于内宅,偶尔出门都是紧跟着婆母赶赴各式宴会,未曾有机会好好逛上一遭集市,享受一番天子脚下的繁华。现下她撩开帘子,目不转睛地打量市井街头,只觉得哪哪儿都十分有趣,心道,往后寻个合适的机会,定要同官人一齐来。
忽觉鼻尖一凉,似有水珠落下,靳连珠摊开掌心接住一片冰花,登时绽开笑颜——原是又下雪了!
马车驶出城后不多久便上了山,可叹雪下大了就成了麻烦,车轱辘被卡在沟槽之中,动弹不得。
靳连珠恐耽搁下去会误了事,命车夫在原地守着,她跟白芷各自携带一些方便轻快的物什,先行上山寻找援助。
林中到处白雪皑皑,极难辨别方向。
靳连珠硬着头皮,迎着严寒一条山路走到底,竟真被她撞大运瞧见了矗立在风雪中已建成的祭坛,更近一些的那间茅草屋便是供给官员们休憩用的地方。
靳连珠拿着沈家的腰牌,前去跟看门小厮说明身份。
得知眼前这位是工部沈尚书的家眷,小厮忙行礼问安,引她入内取暖。
靳连珠却未动,扭头望向祭坛的方向,表情中是藏不住的迫切。
见状,白芷接过她肩上的包袱,顶着狂风暴雪,扯着嗓子嚷:“娘子如若放心不下,想去便去罢,奴婢在这儿等主子们归来。”
靳连珠疼惜地摸了摸白芷冻僵的小脸,吩咐她快进屋取暖,接着同小厮说了马车困在半山腰的事儿。
这人倒也是个利索的,很快就寻到帮手前去接应,他则负责将靳连珠安全护送至祭坛处。
今日天气着实恶劣,工部和礼部的几位大人们结伴过去查看情况,确认现场一切安好,一行人正准备返回茅屋暂避风雪,转身却遥望见一抹红沿着山路缓缓靠近。
工部那位名唤康汾的侍郎大人调侃:“难不成是哪位大人的家眷?”
在场除了康汾之外皆有家室,可一连多天不见他们其中任何一人的家眷前来探望。
这些儿郎们死要面子,个个儿嘴硬说着“又不是第一回因公在外留宿,无甚值得家人惦记”,实则心底万分期待那一碗热汤,如能喝上一口驱寒解乏,堪称此生无憾。
闻言,他们纷纷踮起脚,伸长脖子使劲儿瞅,暗自祈祷来者是自个儿的娘子。
沈敬行没参与同僚的谈论,兀自返回去,再一次确认几处要紧的地方并未出现岔子,一颗心这才踏踏实实地放回肚子里。
紧接着,身后传来康汾低低地惊叹,似是在唤他。
沈敬行循声回首。
山头风吹得太狂,迷了他的双眼,使得他没能立即认出那道身影。
漫天大雪中,乍见一女子款款而来,虽穿着厚实却难掩娉婷窈窕的身姿,一张巴掌大的脸儿素面朝天,两腮被冻得绯红,自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美。
双瞳剪水,翘鼻樱唇,媚态尽显但丝毫不矫揉造作,不似凡人,反倒似这山里的精怪吸收日月精华后化成了人形。
余下几位大人皆看直了眼,视线情不自禁的随之移动,巴巴地瞅着她逐步逐步向沈敬行靠近。
美人儿抖了抖衣袖,露出一双柔夷,温柔拂去落在沈敬行发梢的雪絮。
她眸光闪烁,仿佛噙着泪,教旁观者不知该心疼她,还是心疼她所牵挂之人。
再仔细一听,那嗓音更是婉啭悦耳,“官人”二字从她口中吐露出来,像是能勾魂噬魄一般。
康汾背脊微抖,率先回过神,不由得啧啧喟叹:
得妻如此,沈大人果真好福气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