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拥有“好福气”的人好像没这么想。
但见沈敬行冷静自若,看似全无动容,静待靳连珠拂去他睫毛挂着的雪花,开口便是一句毫无感情的责怪:“风雪太大,山路陡峭险峻,你不该来。”
旁边被郎情妾意场面羡煞的几位大人闻言,俱是面色一变,忙不迭替沈敬行这个没情-趣的木头疙瘩找补:“哈哈...小沈大人莫不是见到夫人心中过分雀跃,连话都不会说了。”
沈敬行蹙眉:“我没...”
康汾强硬地截断话茬:“小沈大人成婚后,倒也学会关心体贴了。只不过,这语气或言辞还需斟酌一番,亏得沈夫人明事理、性温和,换个人恐怕就得当场闹起来了。”
声一落,其余的人皆哄笑不止。
或促狭,或调侃,或艳羡。
并无恶意。
靳连珠倒没介意沈敬行所言,他惯来如此坦率,又不独独冲她一人。
只是她方才太着急沈敬行,反而忽略了几位大人们,这会儿急匆匆想补上礼,可身子冻僵了,膝盖根本弯不下去,整个人一晃,眼瞅就要栽入雪中。
“当心。”沈敬行眼疾手快地拉住她。
惊慌失措之际,靳连珠顺势握住他的小臂,整个人儿轻飘飘落入他怀中,一双被冻红的柔夷攥紧他官服衣袖,生生掐出几道褶皱。
二人的距离猛地拉近,沈敬行听见一声微不可查的娇吟,遂低头,这才发现靳连珠的装扮一改往常简朴,捻金雪柳,尤其乌发间那枚胡蝶钗子,随她往前扑倒的动作也在抖擞翅膀。
“花样妖娆柳样柔,眼波流不断、满眶秋”。很没道理的,沈敬行脑中突然蹦出这么一句,随即反应过来,大庭广众之下,他委实不该这般肖想女子。纵使,怀中的娇娇儿是他娘子。
简直浪荡、荒谬至极。沈敬行狠狠的自我唾弃一番,扶着靳连珠的手指蜷缩起来,不小心勾住了她腰间的玉环绶。这下好了,方才的努力付之东流,复又勾起涟漪阵阵,无限旖旎心思挥之不散。
靳连珠打小就畏寒,这遭出门之前,特地将出嫁时候带来的大红貂皮皮氅穿上了,可谓打扮得极其厚实。
未料到沈敬行劲儿会使得如此大,隔着衣裳仍掐得她生疼,靳连珠担心人前失态,方漏出一个音便死死咬住嘴唇憋回去了。
从沈敬行的角度,只能瞧见靳连珠逐渐涨红的耳根,姿色相较雪地里的红梅更加娇妍。
他愈发心猿意马,喉结生涩滚动,怀疑是来时路上灌入冷风导致的,幸而呼啸的寒风遮掩了他沙哑的声调,没叫靳连珠发觉他的失措。
可,总这么抱着也不是个事儿。
沈敬行俯身,凑近问:“崴到了?”
热气喷洒到靳连珠耳畔,激得她神思荡漾,脸颊的颜色更浓了。
靳连珠心道:这趟果真来对了。成婚一载,还是第一回见官人肯在人前跟她这么亲昵,想必是被她冒雪前来送温暖的行为感动坏了。
靳连珠强压住女儿家的羞怯心事,不自觉掐着一把嗓子,跟撒娇似地拽着音调诉苦:“裙摆太长,我不小心踩着了。”
沈敬行一言不发,一味将脊背弯的更低,帮忙整理繁琐罗裙。
跟在后头的那几人还念叨着“雪天路滑、小心行走”“早知如此,便晚些时候再来巡视了,赶上这么大的风雪,迷了眼,实在危险”“稍候得让小厨房熬制姜汤,祛一祛寒”云云。
忽而,康汾就近拐了一下那位喋喋不休的礼部大人,他一停,其余的也跟着停了,又见康汾努努嘴,众人齐刷刷向前望去。
大地尽白,漫天大雪点点扬花,片片鹅毛,徐徐落至沈敬行官帽、肩头,他全然不觉,垂首睨着自家娇小娘子,眉头轻蹙,似是怕极了她会受伤。接着,他凑近同她交谈几句之后,伏低身子去摆弄衣裳。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沈敬行满身的才华与能力,唯有放在官场之上才发挥的出来,至于风月事,他全然不懂,如同一张白纸。
说难听些,对沈敬行而言,这婚结了也是无用,他照样一对上跟女儿家相关的事儿就变得束手无措,再加之积雪阻碍视线,他只得茫然的到处摸索,半晌天也没理明白一层又一层的裙摆。
靳连珠没催,提起一侧的大氅为沈敬行遮挡风雪。
康汾及其余的大人们却误认为沈敬行要将娘子抱起来,个个儿眼睛瞪得堪比铜铃。
雪大风大,不良于行,再者说,抱得乃自家娘子,有何不可?被瞧去,只会让人觉得这对年轻夫妇恩爱非常,艳羡还来不及呢。
偏偏,那位是沈敬行。
他素来是个温吞克己的人,纵然成婚了也不见改一改心性,整日冷着一张俊脸,让人望而却步,寡淡的仿佛是个不闻世间俗事的谪仙。
于公事上,他便更加冷静理智了,屡屡碰见几回火烧眉毛的情况,仍能稳如泰山思忖对策,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却将工部管得井井有条,下属们待他无有不佩服的。
手段和心机不可谓不厉害。
难得见一次沈敬行外溢情绪,还是为了他那位美若天仙的娘子,谁能忍得住不凑热闹。
可惜,紧接着并未发生众人喜闻乐见的画面。
待裙子整理好了,沈敬行毫不留恋地抽身,接过引路小厮递来的伞,为她挡去大雪。
靳连珠本欲用帕子帮他擦净沾满手的雪霜,见他有意回避,也不好当着外人的面胡搅蛮缠,免得被他们看去笑话,只是心底刚泛起来的那点柔情蜜意顷刻间消失殆尽。
回茅屋的路途不远,无奈太难走了。引路小厮担忧贵人们的安危,非得上前去把路踩实了再折返带他们。这样一来一回的,硬生生拖长了双倍的时辰。
靳连珠跟沈敬行挤在同一把伞下,空间狭窄逼仄,然而,她盼了又盼,他再也没有表露过搀扶她的意思。
每回靳连珠被风吹得踉踉跄跄,想靠住一旁的沈敬行,皆被他不动声色的避开了,放任半边身子露到伞外,落雪化水打湿肩头也浑不在意。
暗地里避让到这份上,就算靳连珠再心怀爱慕,也绝非蠢笨之人,怎会不了解他的想法。她揪着他衣袖边沿的手指一节一节松开,滚烫的泪珠子从眼眶里打转,心跟身体一样冷得厉害。
原本走在后头的康汾与礼部另一位大人赶上来,跟沈敬行商量待会议事的内容。有外人在,靳连珠只得敛了万千愁绪,咬牙将一堆委屈咽回肚子里,硬着头皮向前赶路。
提供给官员们休憩的屋子不止一间,分布比较零散罢了。
沈敬行住在最北边,即离祭坛最近的那间,很快便到了。
屋中提前烧了炭火,窗牖关得严实,仅留了一条缝隙透风,推门进去就觉暖烘烘的。
白芷赶紧将手炉塞给靳连珠,卸下厚重的大氅,挂去架子上用掸子扫掉还未消融的雪花,纳闷:“娘子此番前去,没寻到家主吗?”
良久,没回音。
白芷奇怪,扭头看去。
烛火葳蕤,靳连珠背对她坐在矮几上,伸出两双被冻得红通通的手置于火炉上烤着取暖,乍看之下没什么可疑,但白芷到底跟了她这些年,对她有十万分了解,当即便觉得不对劲,急匆匆上前查看情况。
万万没料到靳连珠已经红了眼眶,泪珠充盈在眼眶里要掉不掉的,下唇清晰印着一排齿痕,是她自个儿狠心咬出来的,泫然欲泣的模样好不可怜。
白芷鲜少见靳连珠哭,骇了一跳,忙问:“大娘子可是跟家主起争执了?”
靳连珠一味摇头,铜盆里的火焰烤得她双眼发烫,泪水逐渐蒸发,可繁杂心绪难以平复。
无法讨得官人欢心这等事儿要如何与外人道,况且,白芷还是个姑娘家,就算听了也未必能解她的困惑。
靳连珠郁闷难消,想法一时偏激了些,只当自己因为官人主动向婆母开头讨要管家权一事,过于开怀就昏了头了,今日上赶着来献殷勤,不知官人会不会恼她耽误他的正经事。
话又说回来,就算被留在皇宫大内当差,家眷也可递了帖子前去探望。她这般行事并未坏了规矩,官人究竟为何看上去不情不愿的呢?
难不成,是他不想看见她?
那日曲莲的言语犹在耳畔,靳连珠心烦意乱的,很难不往那方面去想。
她从袖中抽出帕子胡乱擦拭掉脸上并不存在的泪痕,强撑起精神,摒弃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询问:“从家里带的那些吃食呢?”
见她不欲多言别的,白芷没再追问,答曰:“已经交给小厨房了,厨娘热过了就送来。”
这地方还有专门搭建的小厨房?
靳连珠以为大人们都到附近的佛寺中吃斋饭,遂问:“在哪儿?”
“绕过前头的大石桩子,小径岔口右拐便是了。”白芷站在窗边给她指明方向,所幸距离不算远,门口挂着火红灯笼,极易辨认。
靳连珠穿上大氅,撑起伞外出。
白芷不放心,刚打算跟上却被拦住:“你留在屋中守着罢,我去去就回,不必担忧。”
“可...”
白芷阻拦不及,眼瞅着她迎着漫天风雪,一步步消失于视野之中。
——
厨房内烟雾缭绕,门开了半扇,隔了老远就闻见从里头传出的香味。
靳连珠深一脚浅一脚地蹚过雪地,鞋袜及裙摆全湿了,她没法子,只得强忍着,想着待会儿在炉前烤烤火能好一些。于是收起伞立在墙边,赶紧叩门入内。
灶前仅厨娘一人,是从山下一家百姓家里寻到的婆子,姓黄,名不详。黄婆子年轻时曾在魏济府内做工,见过不少高门大户的夫人、姑娘,练就了几分眼力见儿。
听闻今日工部那位沈尚书的家眷上山探望来了,黄婆子先前见了他家的女婢,再一瞧眼前这位貌美的娇娘,一时琢磨不定到底是何身份。
若说是沈大娘子,衣着打扮未免过分朴素,虽生得有倾国倾城之色,可眼眸脉脉含情,平易近人,丝毫不见富贵人家高傲的气度,再加之,她独自冒雪到后厨温热食物,身旁无人跟随,更不似那些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女作派。
黄婆子飞速瞄她一眼,内心盘算着,前头来得人只说是“沈家的家眷”,却并未指明来者究竟是不是沈大娘子,美妾或贴身伺候的女婢也未可知——
她从前在魏济府讨生计的时候,见过不少妇人为了充门面,外出之时特地带上美貌的女婢,或让她们打扮得光鲜亮丽,却又不至于争去风头。
不过,这位长得如此娇妍,身段弱柳扶风,放眼整座永平城内也当属佼佼者,女婢怕是不可能了。
保险起见,黄婆子没敢私自定下结论。
她腆着笑脸凑近问:“娘子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没,这些小活我自个儿就能做。”
靳连珠察觉到黄婆子从旁窥探了有一阵子了,猜她应该是好奇自己的身份又没胆子直戳了当地问,于是报以和善地微笑,顺手从锅里舀了一碗姜汤递过去:“婆婆坐下歇会儿罢,午饭不急于这一时。前头大人们正在议事,没个把时辰结束不了,等我这边热好汤饭,你再忙活也不迟。”
“哎...哎。”黄婆子欲接过碗盏,突然想起自己沾了满手的油污,忙从围裙上仔细擦了擦,小心翼翼避开对方那双凝如玉脂般的柔夷,心下也有了定论。
靳连珠见黄婆子要躲去门边用汤,即时出声:“那儿太冷了,不如守着炉子烤烤火,否则姜汤喝了也是白喝。”
她皮囊极美,嗓音婉啭,火红大氅衬得她肌肤白似雪,炉内熊熊燃着的火光映着她更添一份风情。
黄婆子见了心生亲近之感,连连答应着,顺从坐到她身侧的竹藤椅上。
靳连珠从心底计算着时辰,以免把汤热干了,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一声脆响,随即看过去。
黄婆子满脸紧张地摘下腰侧的囊袋子,里头装着一堆碎了的玉块儿,却被她当作宝贝似的。
瞅见这些碎块的状况没变得更糟,黄婆子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转头对上靳连珠探究的目光,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满脸的褶皱挤在一起。不知想到了什么,使得她的表情瞧上去有几分甜情蜜意。
旁人的私事,靳连珠素来是不会越界打听的。
不料,黄婆子心眼实,竟主动的都交代清楚了:“这玉镯乃祖传的物件,虽成色不佳,但胜在意义非凡。年前收拾屋子的时候,我不小心把装玉镯的木盒摔到地上,就成了这样子。亏得我那儿媳是个见多识广的,知晓山上住着一户姓周的人家,独有修玉镯的手艺。待忙完差事,我过去碰碰运气。”
靳连珠了然,想起这山中的形势,不免担忧:“怎不叫家中爷们儿去办?”
“修缮祭坛需要人手,我官人和大郎都在这儿。这点小事还用不着使唤他们,万一耽误上工就坏了。”顿了一顿,黄婆子又说,也不止这一层原因。
他家虽是普通人户,过得清贫了一些,但却十分满足幸福。
黄婆子只有一个儿子,又是老来得子,不过从未娇生惯养,早早就让他外出做工历练,待他攒了些银子,去年年初便同隔壁家的姑娘成了婚。
两家乃旧交,情谊非凡,再加之这对新人有青梅竹马的情分,相互扶持着过日子,可谓恩爱非常。
没多久,儿媳便有了身孕。
郎中道她身子太弱,要想保住头胎,需得精心养着。
黄婆子不知从哪儿听说,玉最养妇人的精气,不论花捎多少银子、消耗多少力气,也得把祖传的宝贝修复好了。
不知怎的,靳连珠听罢,竟觉得有些羡慕。
她下意识摸向腰间,仅一枚亲手绣的香囊,手腕上空空如也,浑身上下,也就鬓间的发饰还值几钱。
放眼整座永平城,哪有一家官眷穿得像她这般寒酸,难怪黄婆子迟迟不敢确认她的身份。
纵使沈敬行曾有言,让她不必遵循他那一套规矩,可她焉有不顾他的道理?
反倒是他,从不明白“夫妇一体”的含义。
思及此,靳连珠舌尖又是一阵酸涩,仿佛吞了几斤重的黄连。所有繁杂思绪齐齐涌入心头,化作潮湿的泪意模糊眼眶。
察觉到情绪将要失控,靳连珠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来,把黄婆子吓了个激灵,赶紧放下碗盏也跟着起身帮忙,将温好的饭菜一样一样放入食盒,又点头哈腰的将她送至门口。
靳连珠惦记着方才跟黄婆子的谈话,不知道生的哪门子执拗,就想着能不能帮衬一把。可转念一想,她的境遇也没好到哪儿去,仅仅是外表瞧着光鲜亮丽罢了,容不得她打肿脸充胖子。
于是,千言万语化作一声悠长叹息。
靳连珠拾起门边的伞,抖了抖上头的落雪,撑起之后转身去接黄婆子递来的食盒。
恰在此时,有只手横插过来截了胡。
这片刻功夫,靳连珠的鼻子已经被漫天风雪冻得失去嗅觉,尽管如此,她仍感觉到有一股似有若无的竹香萦绕身侧。靳连珠一愣,稍稍抬起伞沿,果不其然瞧见沈敬行。
他来了应有一会,不知为何没进屋,只在外头等着。
大雪落满了伞面,随着他的动作簌簌往下掉。
沈敬行从袖兜里掏出一枚玉镯,递到黄婆子面前,“祖传之物自然要修,可要想给妇人养身子,还得用成色上佳的玉石。这只玉镯是大娘子逛街时买下的,花纹朴素,质地通透细腻,念你、你家的男丁在修缮祭坛一事之上出力不少,便赏给你了。”
黄婆子受宠若惊,不停偷瞄靳连珠的脸色,在她发话之前不敢伸手去接。
靳连珠箱奁中有什么物件,自个儿清楚得很,这只玉镯不知道是谁的,事情必然也是沈敬行瞎编的,她一时惊讶,素来正直到近乎顽固的沈敬行竟也学会扯谎那套了,紧接着就瞥见他因口出妄言而羞愧逐渐涨红的耳廓。
靳连珠眼神虚了一瞬,便觉心口酸酸涨涨的疼。她强硬的将玉镯塞入黄婆子手中,拍了拍她干枯如树皮的手背,表情似安抚亦似怅然,轻道:“收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