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辩俯视着她,然后和她一起蹲下来平视着她,“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们四人之中,只有你不能杀人。知道蒲芸的下场吗?你大概没见过他现在的样子......”
阿忍打断他。她把那一夜的细节告诉他,告诉他导致郑宗望放火的直接原因就是自己喊了人,否则所有人都能过个平安夜,甚至连郑宗望,连那四个汉人都是因为她而背上罪过。这几个月她一边激愤地恨着郑宗望,一边绝望地恨着自己。再后来,不该死的人死了,不该犯罪的人犯了罪,自己却什么都不记得,还幸运地和当年的爱人重逢、完成了婚礼。每夜躺在伽衡身边时,她反复诘问自己:我到底哪里配幸福了?
还有伽衡,他应该那些爱他的人之中度过这一生。他应该有长辈、有朋友、有姐姐,还应该有几个孩子。都是我的错。
闻辩仔细听完她的话,道:“我见得多了,许多‘幸存者’都有这样的心理,你听我的,你跟我回——”
“最主要的是,”阿忍第二次打断他,“我本该有那样的生活,离开蒲芸的时候我就发誓要给自己换个家,不要赵颂给的,要自己挑一个。好不容易有了好朋友,有了长辈,有了牛羊......我是真的想在他们中生活。般若听过哪吒的故事吧?每次听到我都激动的浑身发抖,他是个坏孩子,但是是个很刚烈的坏孩子,因为要彻底的自由,所以剔骨还父、削肉还母,汉人很少讲这样的故事呀。我也想这样。赵颂是个混蛋,他给的命我不想要,便把这身臭泥还给他好了。”
闻辩居然在阿忍脸上看到了一种闻法脸上会出现的神情,欣喜、陶醉且带着邪恶的快感,她幻想复仇场景的时候真的激动地在发抖:复郑宗望的仇、赵颂的仇、自己的仇乃至命运的仇......在那之后,赵安忍是个了无束缚的人,很自由。他打了她一巴掌。阿忍懵了一下,撅起嘴不说了。他语气和善地问了她客栈在哪里,随后吩咐马车夫送她回去,车厢摇晃起来,两人避着对方的视线稳住身子。
阿忍想起昨天伽衡说看牛就看一下下,他会买菜回来做饭。她暗暗祈祷伽衡别回的那么快,好歹等她把这一身污水洗掉、换件衣服,再把闻辩赶走。这些事本就不打算告诉他。陪在伽衡身边的时间不多了,她希望他每天都开心。
“那伽衡呢?”闻辩冷冰冰地问,“好,都是你的错。你把他所有族人害死了后,自己也一走了之,他还剩什么?”
“他有慧根。”
“那我呢?”
马车已经开到了客栈门口,停住了。她弓身准备下车,闻辩突然伸出一只手在门口,两人在狭窄的空间里几乎鼻子贴鼻子,阿忍忙推了推他,“什么你?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看到闻辩的表情忽然就变了,他仿佛是被人敲了后脑勺般,整个人往前栽了一步——因为本来就是半蹲半站的,所以直接跪了下来,露出痛苦且难以置信的神色。阿忍觉得后者比前者更糟糕,闻辩在她心中始终像个应对自如的长者,看见他流露出脆弱的表情,无异于看见别人没穿衣服。过度尴尬之下,她往后缩了缩,都没好意思去扶他。
“他有慧根,那我才是世上唯一一个,”闻辩的声音颤抖起来,“除你以外别无所有的可怜人。”
很早很早之前,闻辩就明白:世界对于他来说的贬值速度比对于任何人来说都快。因为他学什么都很快,厌烦的也很快;每做完一件事,世上吸引他的东西就又少了一样。他考过科举、做过大官、打过仗、教过书,完成了一个传统汉族读书人步步高升的路径,觉得没多大意思,从百尺竿头一跃到江心小舟上,划走了。放下智慧带来的包袱后,他决心从民间汲取生活的乐趣与意义,又去当道士、大夫、优伶、乐师、剃头匠、盗墓贼等等等等,在他试图把一行做到极致的过程中,乐趣也被消磨。
他于是找了一块大石头狠狠砸了自己脑袋,砸的七窍流血,昏了一个月才醒来,然而对于“世界”“意义”之类命题的敏感却毫无变化,智慧在解决完外部问题后,仍然会刀刃向内,把他刺痛。闻辩终于了解到,生命就是没有意义,把乐趣寄托在意义上是不长久的。他于是把乐趣寄托在了乐趣本身上,吃吃喝喝、玩玩乐乐,但就算是这样,新鲜感依旧不持久。尝遍天下美食后,所有食物再无差别;游遍大好河山后,风景也看疲劳了;有过很多很多女人后,男女之事再没法吸引他。
比起其他泥菩萨要好的是,他其实早就理解、消化并接受了自己的宿命,这方面没有问题,他一睁眼就知道赵颂是个混蛋,自己的戒律就是个笑话......“追求无上大智慧”,分明是秽泥之质,为何为难我行佛陀之事?泥斑在最初的一百年中持续扩大,长满整个后背,后来不再长了,似乎也知道无能的父母不该期待孩子成龙凤。
目前只剩两个问题是他感兴趣的:一是死亡,二是最后的最后,人会怎样。选了第一个就不能选第二个,选第二个,最后的最后他还是可以踏入死亡。人会怎样?佛陀说,宇宙人生有成、住、异、灭四个形态,因缘业力使其循环往复,无始无终,无边无际;各人有各人的因果,各人也就有各人的命运。
但是综合所有个体后的人类呢?人类的总体倾向非常明确,比起德行,他们更信奉暴力和智力,并且靠着这二“力”繁衍、创造、进步,从茹毛饮血、衣不蔽体的上古时期一步步走来,走到今天,喝上葡萄酒,穿上锦罗缎。因果尚未对他们的贪婪和破坏降下惩罚。也许永远不会有了,也许明天就会天塌地陷、混沌重归。
赵颂是个见识浅短的庸人,闻辩重新修订了自己的使命:在最后的最后,做人类绝无仅有的见证人。此中极乐,不足为外人道也。
他必须活下去。为了找些乐子,他寻找新鲜感的方式变得越来越没道德,比如说突然送给乞丐一张地契,看他的生活会如何变化;比如说辱没一个孩子,看他带着耻辱感如何长大,比如......救一趟风尘。
“......她说怀了我的孩子,有时候看她卖弄些傻乎乎的伎俩确实有趣。若戳穿她、坏了她的名声再把她赶出去,她在外面是活不成的:若答应她,我顺便还能做一件没做过的事,组建家庭,何乐而不为呢?阿忍,我没那么坏的,虽说不是个完美的好丈夫、好父亲,该负的责任也全都负了。结果你也看到了,谁的家庭会发生这种事啊?”
闻辩的语速又快又清晰,但是他哭了。阿忍的心脏异样地抽动着,她突然联想到“血缘”这个词,尽管他们是泥巴、没有血,但是看见闻辩能和自己一样一边情绪激动地掉眼泪一边连贯说话的触动,比听了他所有叙述都要大。
“我不是遗憾自己没法拥有家庭,我不稀罕家庭,只是觉得凡人太可笑了,与他们相伴甚至不如一个人。阿忍,最后的最后还有多久?一千年、一万年、一亿年还是一亿个一亿年之后?”他猛地拍了一下车厢,窗纸哗啦哗啦地响个不停。就在这时,两颗泪珠从他下颌边缘滑落、掉在阿忍的鞋上,她几乎能感受到砸下来时的重量。“那是将近永恒的孤独。如果你能陪在我——”
“般若,各人有各人的劫数。”
闻辩低头半晌,自嘲地笑了,“你觉得我很坏很自私吧?和赵颂一样。”
阿忍摇了摇头,她总算是凑到他面前,用袖子给他抹了抹脸。“同为赵颂的孩子,我能好到哪里去?”
闻辩叹息一声,等她缩回手,就主动让开了。阿忍跳下车,又扭头对他说:“就像你在不自觉中追求自己的‘无上大智慧’一样,我也受着地藏的影响,谁越是在我面前剖白自己的坏,我越是爱谁。会有一部分赵安忍永远在的,哥哥。”
她走了。闻辩爬起来坐到座位上,一动不动,直到膝盖上的麻刺感消退,才重新整理了自己的仪容。没过多久安金又掀开帘子,报告道:吕家人在吊灯上藏了炸药,引信连到主持到袖子里,他跳下一楼逃脱的同时会引爆炸药。吊灯很高,吊起来后就没人能取下来了,但是有个小侍女不知怎么抱住了灯,她胸前浸了水,又用身体挡了一波威力,大大减少了当场伤亡人数。
“现场只有碎肉块,我是问了目击者。”安金指了一个方位,“捕快已经来了,许多逃出来的宾客都在那里接受问询,还抓了好多吕家人。”
他敷衍地点点头,掏钱让安金自己去买些吃的。他则把门帘掀到车顶盖上,注视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直到看到伽衡抱着几个荷叶包起的包裹向客栈走去。
伽衡也看见他了,很高兴地打了个招呼:“你怎么在这里?你欠我工资知道不?”随后又把他拽下来往前推,“等会有鱼,阿忍也在,一起吃道饭吧?”
乍一看还以为是有一条长虫落到他脸上,细看才知道是疤。闻辩便对他们一路上的遭遇略知一二了。进门后,阿忍刚从楼上下来,看见闻辩居然跟着伽衡回来时稍微有些不安。她的不安立刻得到了证实,闻辩转头就对伽衡大声说:“赵有觉就是郑宗望。阿忍她不打算活了。”小孩子告状一样。实在是让自己显得无能的下下策,他还将从此失去阿忍的信任,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啊?”
纵使阿忍脾气再好,她现在也生气了,几步过去把闻辩往外推,嘴里叫着:“你有什么毛病?之前就是你把剑给赵无量,现在又来挑拨我和伽衡,你安的什么心?”而闻辩被她推到门口,用后脚跟抵住门槛就是不出去,嚷嚷着把事情全说了,整个厅堂里的旅客都云里雾里地听着这段隐晦又奇怪的叙述。
她实在忍不住,在这里把一巴掌还给了他。伽衡一直站在原地没动,直到闻辩额角冒出青筋、用过大的力气钳住阿忍的双臂把她往回按的时候才放下荷叶包裹,走过去把两人拨开了。“我去做饭。”他小声说,没有看阿忍的眼睛。
描述到两人掉眼泪的方式是一样的时候觉得好带感......表面光风霁月,背地里极致利己、一个比一个癫的泥菩萨兄妹,知道对方是什么B样,也知道对方是怎么变成这个B样的,在感到相互警惕、相互嘲讽的时候是不是也相互敬畏着呢
附上勃洛克的一首诗,很适合闻辩:
我将目睹宇宙和我的祖国如何毁灭,如何匿迹消踪。
我将独自一人去欢呼、庆祝,在祭奠亡灵的可怕的时辰。
尽管我会孤独,但我的时代、这热衷于毁灭的时代将会高兴。
是的,我,作为绝无仅有的伟人,将为这宇宙的毁灭提供见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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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般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