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愣头青的话比套缺牙李的话容易多了,加上阿忍很漂亮,本身也没什么生意,嗑瓜子青年很乐意跟她闲聊。阿忍保持着真诚、赞叹且羞怯的神情听着,像她找回记忆前的性格,她很熟悉,信手拈来。
从他口中得知,自从古玩铺子的开创者——也就是他的曾祖父去世后,生意日趋惨淡,许多亲戚都分家出去了。“但也不是惨淡到过不下去日子,”他神秘地说。“你该知道,铺子是郑家和吕家一起开的吧?我曾祖母就姓吕,颇有几个不成器的兄弟,曾祖父为了照顾她们家所以拉他们入伙了。目前的大掌柜是吕家人,叫吕蒙恩,不好好做生意却跑到安禄山手下当狗官。去年底洛阳收复了,当今圣上的军队要秋后问罪,他逃走了。”
嗑瓜子青年翻了个白眼。“估计没死成,却派了他们吕家的人来传话,一周之内全部清仓走人。其实换个人当掌柜这生意还是能做下去啊,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阿忍忙问,“那为了清仓,这样摆摊不行吧?”
“嗯,我们邀请了许多老客户,办个竞买会出掉最贵重的东西。”
“由谁来主持?”
“那我就不知道了。”嗑瓜子青年看出阿忍很感兴趣,告诉了她竞买会在后天卯时举行,又把地点写给她。阿忍说自己并非老客户,怕进不去;他立马支招说买颗夜明珠(“不是名叫夜明珠的珍珠啊是那种真正的能发光的珠子”),这就是郑氏的暗号。
阿忍道完谢便欲离开,青年还有点不舍,非要塞给她一把瓜子。她回到缺牙李铺子上,用漠玉换了一颗夜明珠、两锭金子,将禅杖藏进袍子里匆匆离开了。
到客栈她安置了两人的行李,铺好床、喂完马和骆驼,立刻又出发去市集上买了些防身的小玩意儿:袖箭、带钢齿的戒指、带刃的发簪……将它们藏到床底时她哭笑不得,总感觉后天摔一跤就能把它们全触发了,把自己戳成筛子。
傍晚时分伽衡回来的时候显得很高兴,他掏出几张收据交给阿忍,又指着自己的脸大笑道:他们真的怕这个!其实我对人态度是很友好的呀,他们都表现的不敢要我付钱一样。
阿忍问道:“买了什么好东西呀?”
“鬼头梨的种子。武威这梨很好,还有人请我去看牦牛,楼兰那地儿其实不适合养牦牛,要是能在青海就好了。”他笑了,“我也不买,我想看别人怎么养牦牛。”
“看嘛!我记得以前咱们养的就是牦牛,好巨大一只,我都不敢靠近,还是碣磨和它们熟。”
“你找到赵有觉没有?”
“他不在家,街坊说应该就这一两天回。我明后天再去。”
伽衡其实想让她一起去挑选货物,奈何是人家师弟,就像她那个可恶的义父一样,他不好说什么。
晚上两人去逛夜市,阿忍要了一碗面皮子,刚吃了两三口,伽衡的一碗浆水面就吃完了。周围坐着许多等面的人,她悄声说:“你下回别吃那么快,你吃完了,现在就我一个人在吃好尴尬。”
下一秒,老板就端来了伽衡的另外两碗浆水面。他也悄声说:“我没吃完。”
阿忍笑得前仰后合,夹了一块面皮子到他碗里。第二日也是如此,她早上出去溜达一圈,下午在客栈里洗衣服,伽衡给她带了一束花回来。
第三日他离开后,她摸出藏好的防身暗器一一带在身上,走向了地下市集。越靠近就越紧张,怕其他摊主在闲聊时告诉郑家青年“有个带禅杖的女人你看见没有,现在和尚也不用这玩意儿啊”,或是郑家青年主动打听自己。太大意了!
但是她非去不可。
嗑瓜子青年给她写的地址在一座两层小阁楼里,大门处有人看守,看了夜明珠便把她放进去了。楼内面积不大,挤了许多人,大多数都带了幂篱或者面罩。她随着人流慢慢走上二楼,环绕着中间的空地摆了许多张太师椅,宾客们纷纷坐下。
人群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感到相当意外,打算从后拍肩吓他一跳。刚绕道他背后,解不寻头也不回,反手就擒住她的腕骨,她立刻吃痛嘶声:“解大侠!”
“噢噢,是你。”解不寻立刻松了手,转头望着她。阿忍与上次见面的时候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并非面貌变了,而是周身的气质变了。他猛地站起来,阿忍才悠悠接住了话头:“是我。”
泥地藏,是我。
解不寻百感交集,在自己身侧拉开一张椅子让她坐:“闻辩把你怎么样了?你这么多年过得好吗?哎,在长安的时候我就怀疑你是,但你太……美了,不太像菩萨。”
“他是好心。”阿忍笑着说,“竞买会后我和伽衡请你吃饭如何?说说从前的事。但你须说是路上碰见我的,他不知道我来这里。我来给他买礼物。”
解不寻满口答应。他没说自己来做什么,她也没问。等宾客陆陆续续坐下,来了一个人站在中间,简短地致辞,大概是感谢之前对郑氏的惠顾、因为一些原因不得不关店。一列侍女鱼馆而入给各位宾客奉茶,解不寻接过茶,不看面前那人,却盯着对面,不安分地交换着跷在上面的二郎腿。
拍卖会开始了。一件件压箱底的古董被木匣子盛着推出来,主持介绍一番,报出最低价,一般都是八十两金子往上走。阿忍虽一窍不通,仍专注地听着,因为她打算随便拍下一件便宜点的,好等会儿到后台去找吕家人。主持身材矮小,明显很年轻,和伽衡在长安杀死的那个“吕蒙恩”一点儿也不像,大概不是本尊。
“下一件宝贝是我们在请帖上隆重介绍过的,相信是大多数来宾的主要目的。”主持人接过侍女端来的一个带支架的木质托盘,拍卖品用黑色绒布罩着,只能约莫看出来是个圆形,“我们先中场休息,过会儿再揭晓这是什么。”
侍女们再次从一楼上来,奉来酥皮点心和茶水。她们依次绕着圈儿走,每人服务完自己对应的宾客就又离开了,突然听到瓷器砸碎的声音。阿忍敏锐地抬头去看,一个很矮的小侍女打翻了杯子、将茶水泼了自己一身、茶渣落到客人衣摆上,正慌慌张张跪下去捡。没捡两下,头发又缠到了客人腰间的璎珞佩饰中,只能用头抵着对方腹部努力解开,一边喊着“对不起对不起”。
她听到身边的解不寻微不可闻地嗤了一声。侍女已经全部排队下楼了,只剩这一个人,头发仍旧没有解开。宾客相当不耐烦了,掏出佩刀将她的头发割断,一脚蹬开,朝主持吼道:“你们怎么教的下人!”
主持的脸色也相当难看。室内本就闷热,他讲话讲得累,正倚在楼梯的栏杆边通风透气,此时不得不转头来斥责侍女:“狗东西!你叫什么?”
侍女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你爹叫白大侠。”
主持人顿了一顿,从栏杆处跳下楼。阿忍的思维速度没有跟上解不寻起身抄起椅子挡在她面前的速度。刺目的光代替了世界的颜色,然后是一声巨响,气浪推着她向后飞去,撞破了年久失修的木墙。椅子的残骸从胸前滑落,她迅速伸手扒住残墙,一条长木条被她拽得缓缓向下弯去,弯到一定程度后猛然折断,还好距离地面也没多远了,她摔到地上,顺势滚了几圈。
街上的人惊叫着四散而逃。二楼的墙壁和屋顶都被炸穿了,一楼的横梁也受损严重,在巨大的声响中断折、坍塌、压倒,尘土漫起来,遮住若隐若现的火光。解不寻这时才从二楼一跃而下,面罩掉了,露出他茫然无措的表情,身后不少人认出了他,喊道:“解大侠!救命!解大侠!”
训练有素的家丁突然涌进街道,手上拿着炸药,正往楼中冲;而绝大多数宾客或死、或被压在废墟里,无法脱身。阿忍刚扶着石墩站起来,听到那一串“救命”的时候心都凉了,她后悔不该找他相认。
下一刻,解不寻飞身闪到她的身边,抱起她跳进沟渠里;阿忍也在同时捂住他的耳朵。身后响起一连串的爆炸声。沟渠并不深,却很窄,上面飘着烂蔬菜和垃圾,流水又臭又污,她没站稳,又呛了几口水,很是被冲了一段路。一只手突然伸进来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提出水面。阿忍猛地咳嗽一阵,睁开眼睛,认出是......安金。
解不寻已经不见了。以他的武功,从哪里逃脱都不在话下,她只是担心他会泥化。
应该不至于吧?他跑得很快,说不定没听见几句呼救。
安金抱着她小跑到一辆马车前,将她扔进去。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将她扶起来。来不及说话,一个下人又掀开门帘小声道:“检查过了,没有郑宗望的尸体。”
闻辩那双锋锐的眼睛盯了她片刻,突然用一种相当不悦的语气说:“我用闻法做饵掉出郑宗望,你瞎搅和什么?现在好了,安金本是尾随郑宗望的,他看见了你,不得不一路顺着那臭水沟跑,郑宗望又溜了!我还有什么办法找他?偷鸡不成蚀把米。”
“咳咳......炸药是你放的?”
“我怎么会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吕家人放的,他们也容不得郑宗望了。你坐好了!我问你凑什么热闹?”
“对不起,对不起,”阿忍忙说,“你别生气......但我也不是在凑热闹嘛。我还不是要找他,不知道你也在找他。哎?你——”
闻辩不悦的表情消散了,他又像只老狐狸般,眼睛不动,嘴角微微翘起来。“我替你报仇。”
他什么都知道。阿忍没有坐到蒙了牛皮的座位上,只是蹲着,怕身上的臭水弄脏了牛皮不好洗。不愧是文殊,大概把发生过的一切都调查清楚了,并一眼看出她恢复了记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他到现在都没松开手,两人一个坐着一个蹲着,好生奇怪。
“闻先——呃,我叫你什么?”
“称字吧。”
“般若,我得亲自......这句话不能说出来,但是你知道的。亲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