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忍和伽衡经过五天的讨论,列出一份详尽的购物清单,别名:楼兰重建计划。首先是各种铁质工具,有了它们,才好从楼兰开采矿石、珠宝,砍树垒土、翻修建筑,乃至开垦农田;其次是各种农作物、西域没有却很重要的中草药的种子,由阿忍列出,总共有五十六种;再次是牲畜,除了鸡鸭牛羊以外,他们还需要几只狗帮着牧羊,需要蚕提供蚕丝,能再添一只会捉鱼的鹰就再好不过了。
所有材料全都运到高昌,他们再亲自从高昌运到楼兰。
阿忍说工程量好像有点大。不仅是运输的工程量,还有重建楼兰的工程量,如果只有他们两个干活的话几百年都干不完......插句笑话,两人是泥土之身,本就不老不死,真的能干几百年。她提这话是想探伽衡的态度,若他不吭声,那就干几百年!有什么大不了的。但伽衡相当平静地说,楼兰确实需要更多人。
“汉人也好,胡人也好,这场战争致使许多人流离失所了,”他道,“若给他们提供一个远离纷扰的桃花源,成为彼此的家人,岂不是善事一桩?”
这正是阿忍想的,一举两得。只是收容些陌生、不同种族、不知底细流民当新的“家人”,和与真正的楼兰人当家人感觉还是很不同的,迄今为止她还是觉得只有草原上那八十个牧民才是自己的家人。伽衡握住她的手,说人要向前看。
他们迅速收拾行李,带着这份采购清单上路了。这次没走路过高昌的那条路,阿忍想走祁连山南方那条路,路过青海,直接去中部地区。伽衡自然听她的,这条路虽然要远些,但总比沙漠要好走,而且风光秀美,可以一边走一边游玩。然后再往北边去,去看看阴山、敕勒川,看完楼兰人的故乡后,他想看看鲜卑人的故乡长什么样。
他们不赶时间。
自从阿忍找回记忆后,她就表现出了对天下大事的漠不关心;对于具体的人身上发生的事,也不如从前那么已为己任。比如说赵无量离开的时候她自然会急着去找,查明下落后放下心来,平日里根本不会去想他。而伽衡只是关注到了这些,却并不在意。
当他认出山坡上拄杖走来的阿忍时就开始爱她。不管她走过来后,是会用信徒唱诵的语言来教导自己,还是举起那根锡杖就抡,他都爱她。
祁连山尖仍披着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直插云霄,宛如披着头纱的神女;山脚下的冰雪已然消退,气候湿润,川地草原一望无际。天空是澄澈的瓦蓝色,像倒扣的湖面,与记忆中的天空如出一辙。
故地重游,近乡情怯。
他们找到了最后一次扎营的大致地点。那里早已看不出任何火灾的痕迹,青青长草在风中摇摆,摩挲着二人的腰身。碣磨和蒲芸填起的大冢也不知去向,四周到处都是起起伏伏的丘陵,野山羊在上面漫步。
阿忍不知道是不是该摆几束鲜花、供几盘祭品还是烧些纸钱,她看伽衡,伽衡似乎没打算做什么,只是望着地上发呆。半晌后,他说:“走吧。”
她驱马靠近他,拉扯他的辫子。“你唱歌吧。”
他说好,唱道:高高山头树,风吹叶落去。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是他唱给阿忍的第一首歌,叫《紫骝马歌辞》。鲜卑人的歌词都不长,至于说唱多久,纯靠唱歌技巧。伽衡把每个字都拖很长、转几道弯,声音似乎是在口腔和头部中盘旋几圈后才发出的,穿透力极强,像只直直飞出去的鹰。
不知道鹰的舒展的翼尖有没有擦过空中的亡灵。
阿忍喜欢他的声音,缠着他一首一首地唱。大多数歌词写的都是流亡之苦,北方少数民族的战争伴随着掳掠人口,几乎每次战争都会引起大批流民离开本土,随之而来的歌词主题就是行役男子的饥寒忧惧。写的那样悲愤激越、刚劲慷慨,与汉人乐府歌含蓄浪漫的风格不同,直率的......就像伽衡一样。
我已经是彻头彻尾的鲜卑人了,他当时这样说,尽管后面一直对楼兰表现的很感兴趣、不再提起这个话题。阿忍知道,不光是他,当年那群急切寻找楼兰的牧民全都被鲜卑同化了。他们的上一代、上上代都是。楼兰人住沙漠、住房屋、有丰饶的土地和矿藏,他们的歌一定不这样唱:“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尸丧狭谷中,白骨无人收......”
女儿呢?战争致使男子锐减,女子老大不嫁是当时社会普遍存在的问题,而北朝女子豪迈大胆,咏叹时也热烈到几近泼辣。譬如“烧火烧田野,野鸭飞上天。童男取寡妇,壮女笑杀人”,壮女笑杀人!何等残酷的世道,逼出何等刚猛的女人?又想起瓦拨哼的那句“老女不嫁,踏地呼天”,是怎样外露的情感才会使人蹈足踏地、仰头呼天?还有“南山自言高,只与北山齐。女儿自言好,故入郎君怀”,她们不把自己比作花,她们把自己比作巍峨山岳。
还有,自然还有伽衡唱给她听的那句“愿作郎马鞭”,好直白的表白,草原男子最常携带在身侧之物就是马鞭了,绕在手臂上、缠在腰上......她想起这茬,又去拉他辫子,笑着五音不全地给他唱:“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
其实因为太过于熟悉马,伽衡基本没用过马鞭,但是阿忍都这么说了,他一手将她从巴瑞施玛背上——他们带了一头骆驼一匹马出门,禅杖横挂在骆驼身侧,换着骑——掳到自己马背上,轻轻咬了咬她的耳廓。
“看到前面那个草坡了吗?”他说,“咱们上次跳马那是情况紧急,弄了一身臭泥,不好玩,但是对着草坡跳是很好玩的。”
“好,那我们就——”
“三二一跳!”他笑着大叫起来,不给她丝毫反应时间,从后一把抱住她就往马侧一歪。草地是湿润而柔软的,他的身体也很放松,只是随着草坡的弧度自然滚下,越滚越慢,最后停住,两人都四仰八叉地躺在草中。
阿忍翻了个身,将脑袋搁在伽衡腿上。
他垂眸看她,伸手从她的头顶抚摸到肩胛,却不反着捋回来,而是抬起手,再从头往下......略加重了些,手上的老茧摸得她很舒服。伽衡顺口就轻声咕噜咕噜地唤起来,仿佛躺在自己腿上的是一只小羊。
她闻声笑了,翻了个面儿,仰脸对着他。
伽衡刹那间一震,不叫了,盯了一会儿道:“你真漂亮。”
她脸上忽地烧起来,想别过头去,伽衡伸出另一只手将她的脸掰回来。“阿忍,你真漂亮,天上的仙子一样。”他认真地说,那么大个身子猛地挨过来。他用脸拱了拱她的脸,“好喜欢你。”
她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喟叹,一翻身趴到了伽衡身上。
先前几次两人既紧张又没经验,阿忍绞得死紧,她一绞伽衡就立刻交代,此时可能连三分之一都没进去……然而最近亲热地频繁,阿忍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现在伽衡可以折腾她好久,直到自己累到坐不稳。
哪里累?伽衡事后还要调侃,明明一直是我在动,你就只用坐着。她喜欢骑乘的姿势,伽衡刚好也爱仰着看她,自己腰腹发力,像骑马一样顶送她。虽然技巧不多,但是有劲到几近野蛮。过程中他不说话,只是喘息。阿忍的头发被汗水黏在项上,很热,但看到他的双眼时就仿佛躺在瑟瑟的长草里面,凉风吹过,青色的波浪伏下去,露出牛羊。
这样磨磨蹭蹭到达凉州的时候已是春意盎然的时节。伽衡自然是轻车熟路找到了客栈和市集,从行李中掏出那份采购清单的时候,阿忍解下自己的禅杖对他说:“我想去找找我师弟,赵有觉。他老家就是凉州的,他还说过住在市集旁边。”
“采买完东西,我与你同去。”
“我这个师弟有,嗯,胡人恐惧症。”这本没什么,许多汉人都觉得胡人的身材、汗毛和异色瞳像野兽,但是阿忍抬头瞥见他脸上那道蜈蚣般的疤痕,立刻道,“就是针对胡人面貌本身,不是说你这道疤——”
“无妨。你不介意就行了,别人就是觉得丑陋又如何?”伽衡笑眯眯地摸了摸脸颊,他很久没有刮胡子了,脸颊、唇上、下颏上都长出了卷曲的络腮胡,只有疤痕上没有长,“我的经验是长得越吓人,越好讲价钱。说起来你希望我留胡子还是不留?”
吐谷浑认为脸上必须要有胡须才是男人的象征,但是不能留太长,免得被马啃。在他只长出唇角绒毛的时候,麦岑就有一把漂亮的大胡子了,显得非常男人,他当时暗暗发誓也要留成这样。
“不留吧。”阿忍说,“但是等买完东西再剃。”
两人哈哈大笑着分别。阿忍背上她的小包袱,提着禅杖,步行了一段路到了另外一个市集。当时路过凉州时,闻辩跟她讲过此市专做明器、赃物、传世珍宝的交易的,货物都不寻常且价格高昂。她一靠近就感受到“不寻常”了,禅杖震个不停,于是把禅杖捏的更紧了。
走到第一个铺子前,她就从袖口掏出一颗拆下来的楼兰漠玉,问道:“您好,请问您见过这种玉吗?”
摊主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倾身来看,伸来一只手想摸。漠玉的特征很明显,不需要如何仔细查看,她迅速收起玉转身走了。陆续问了几家,第四家店主的摊上摆的是各种材质的珠子。他上上下下打量着阿忍的装扮,特别是她手中拄着的那根禅杖,最后用对待儿童稚拙可爱举动的态度笑问:“娘子是在模仿玄奘法师吗?”
她摇摇头,掏出漠玉珠给他看“请问您见过这种玉吗?”
店主瞥了一眼,哎哟哎哟地轻声叫着,躺回摇椅上。“这世道不太平啊,娘子不与家人、奴仆同行,本就不合规矩;还携带着这么贵重的东西,真不怕人抢了去。”
他认识漠玉。阿忍心头一喜,只道是意外得来的,向店主打听这宝物的来历。店主从远古海底火山爆发讲起,讲到楼兰神秘失踪,越讲越兴奋,到了中午的时候阿忍礼貌地截住话头,表示自己知道有多贵重了,这就去卖给一个朋友。
“慢着!”店主满脸不可思议,“我跟你说这么久,你就去卖给别人了?”
阿忍恍然道:“您这里也收吗?”
“收的,从前一直收的。”
“那从前都是什么人卖给您?”
“与你说这些作甚?”
“我想去打听您开出了什么价格。”她诚恳地说,“既不愿告诉我,应该是欺负我一个小娘子不懂行情,想低价收买。”
“你去问!去问!”店主猛地从摇椅上站起来,“我从前最大的顾客是郑氏古玩铺,他们出给我很多楼兰漠玉。别给我做出那副表情!你没听说过郑氏,却不是我在诓人,他们家以前是很有名,这些年儿孙不肖,是没落了。但你还是能找到人,呢,右手边第三家,你去问问看我缺牙李开的什么价!”
阿忍赶忙谢过他,说一定会回来的,先把禅杖抵押给他。缺牙李讪讪地接过禅杖,说倒也不必如此,自己绝没有强买强卖欺负小娘子的意思。其实是因为她在梳理思路的途中发现:郑家小辈应该是听过那段故事的,知道伽衡听铃声、步伐就能辨别牲畜,郑枥就是靠这个认出伽衡的。而自己带禅杖这个特征实在太明显了。她进来前没预料到这里真能碰到郑家人,现在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走到郑氏的铺子前。一个年轻人在专注地嗑瓜子,另一个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应该是没看见禅杖。
嗑瓜子的一见来人了,立刻蹦起来招呼道:“买点什么?我们现在降价。”
“为何降价?”
“清仓,洗手不干了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