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大雪,倘若满身落白的行人能经过一家酒楼真是再好不过了。进来让暖烘烘的炉火烤去风寒,再要一壶烫酒,就着小菜,听周围的客人谈说天下见闻,妙哉妙哉。
一位青年男子在一楼翘着二郎腿小口品着烧酒,他身边坐着个小姑娘,专心致志地拈花生吃,还要把手指上粘着的盐粒舔掉。
楼上突然传来争吵声。听上去是有人想吃霸王餐,店小二拦着不让走,争执之下掀翻了桌子。白露蝉瞬间抬起头,兴奋地压低声音:“师父!路见不平啊!”
“上!”
她的轻功刚入了门——解不寻说,想要学会如何打架,先要学会如何逃跑——正愁没有大展身手的地方,立刻爬上桌子,借力一蹬,跃上了二楼——哎呀,差一点。连忙用手吊住栏杆,一只脚脖子也勾上来,狼狈地攀上去,拽整齐衣服,便唰地一声抽出小木剑:“大胆狂徒,白大侠在此,还不快束手就擒?”
大胆狂徒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肉乎乎的手掌一把推开她,推得她的脊背撞在栏杆上。白露蝉大喝一声,对着他的后背重重一击,显然是打痛了这人;他不欲与她纠缠,顺着楼梯匆匆往下跑。白露蝉顺着扶手往下滑了一段距离,跳出来拦在他身前,又是一剑刺来,将他刺倒在地。
两个店员赶来摁住他。
解不寻把椅子往后蹬开,立刻鼓起掌,鼓了半天发现没有人跟他一起便停了,朝白露蝉招招手。白露蝉屁颠屁颠过去了,“师父,没关系,我心中很有成就感的!”
“我也有成就感!”解不寻把酒盏递过去,“敬白大侠!”
“哎呀师父我还是小孩子——”
“喝喝喝,成为大侠的第一步就是不把自己当小孩子。”
白露蝉于是捧着酒盏一饮而尽。两人背起包袱走到门外,她吸气便跟着驴跑。还真别说,逐渐学会轻功后,长途跋涉真没有从前那么费劲了,缺点就是不能说话,需把一口气含在口中、收腹凝神。解不寻倒骑着驴,脸颊两次的碎发随着老驴颠簸的步伐飘动,说话声却平稳自如:“明日便能到凉州。”
晚上还是照例找棵树,解不寻睡树上,她睡树下。这些时日的训练让她的吃苦耐劳程度提高了不少——也不能这样说,过去学习、做杂活也是很累的,但是不一样,她不知道自己可以跟在驴后面跑一整天、可以身上搭件衣服睡在旷野里。好像原来吃的是做女人的苦,现在吃的是做大侠的苦,不一样的,吃进肚子里,除了哽出眼泪,还会有回报。
睡前,解不寻把穿了许多天的里衣换下来洗了,晾在一根旁逸斜出的树杈上。
“师父啊,你腰上有块黑黑的胎记?”
“蝉儿啊,偷看男人换衣服不是好习惯。”
“你就换个上衣。楼里的大姐姐们说见过你——”
“好了好了好了。”解不寻倒着吊出脑袋,“你现在和她们不一样了,要学会避男人,懂不?这不是胎记,是个惩罚。”
“喝酒赖账,被人用烙铁烙了一块?”
他嗤了一声,“我没有酒钱,自然会帮人家洗一个月的碗,哪至于被烙铁烫......记得上回给你讲的那个赵颂的故事吗?”
白露蝉点点头。她觉得解不寻有点可怜,刚认识三个月就把这么重要的事告诉自己,很像通过挟持彼此最大的秘密来换取真心的儿童交友方式......特别是他还强调“我只告诉过你一个人”,说明在他漫长的三百年人生中,竟无一人像自己一样追随他超过三个月。于是她当时也讲了自己的身世,实在是一点含金量都没有的信息,但解不寻听了果然很高兴。
“倘若有人念诵我的名字求救,我绝不可置若罔闻。这一块就是因为一百多年前,面对猛虎口中的樵夫,我嘛......退缩了。”
树下沉默一阵,解不寻还以为她睡着了,正准备闭眼,就听见小姑娘的声音义愤填膺地响起来:“救人也要先保证自己的安全啊!师父,我怎么觉得你的戒律比其他三位要更苛刻?你活到现在还没全变成泥巴还真是够厉害的......既然被叫到名字必须回应,不把名字告诉别人不就好了,你干嘛每到一个地方就昭告天下有困难就喊解大侠啊?”
后面是她长长一段吐槽,吐槽解不寻蠢得够可以,解不寻听着还是挺受用——还是第一次有人关心解大侠会不会死这个问题呢。
“其实,”待她停下来歇气,他才慢悠悠道,“我是真的喜欢助人为乐。”
比起其他三位,他的处境其实还要好些。毕竟赵颂最初的心思最为宁静,使他还真有点——菩萨心肠。
凉州沿途的城关、驿站都受战乱波及,管理松懈,只需稍行贿赂便可顺利入城。入城再行十几里,沿路门市紧闭、草木凋零,行人也不多,都低着头步履匆匆。
解不寻从驴上跳下来,准备先去附近为数不多开着的一家茶楼去讨杯茶吃,刚上了几级台阶,脸色一变,拉着白露蝉就要走。白露蝉从他身后探出头,颇为惊喜地朝木桌边的女人挥挥手,“杨妈妈!”
杨芹缓慢放下手中的茶盏,她已经上了年纪,雍容气度却不减当年,站起来惊讶道:“蝉儿?你怎么——快过来!”
“过什么来?”解不寻拽住她的一条胳膊往后拖,低声道,“快走,你的卖身契好不容易烧掉了!”
“不行,妈妈于我有恩呐!”她奋力抽出手,三步并作两步两步跑到杨芹身边,傻乎乎地笑了笑,小心翼翼地用手环住她的腰。杨芹瞥了解不寻一眼,一手盖在白露蝉头上,另一手把她往屋内推,两人靠着墙,她立刻就问平康坊如何了、其他姑娘如何了。白露蝉于是扶她到椅子上坐下,将路途经历娓娓道来。其间,解不寻一直站在门口抱着剑。
杨芹又瞥他一眼,道:“男女同行,不成体统。他在长安就是出了名的浪荡游侠,你以为是个什么好词?”
“妈妈,他救了我呀!他还教我本事,我们一路上真的是在行侠仗义。”
“一码归一码,他是个好人,但不务正业、没有家宅、无妻无子。你与他一路同行,别人会怎么看你?”杨芹毫不留情地责备道,“什么行侠仗义,哄你们小孩子的,哄着哄着就哄到床上去了,男人是什么样,天底下没有比我更清楚的。他有本事,随时可以远走高飞。你呢?你是个黑户。你被抛下了怎么办?哪里会给女人提供工作?声名被玷污了怎么办?大了怎么嫁人?世道纷乱,你怎么活啊?”
好现实的问题,白露蝉一下子张大嘴巴,想了半天,反驳道:“声名,我本来——”
“你还没接过客。长安乱了套,我的心血枉费了,但我也替你们高兴,我真心把你们当孩子。”杨芹用她一贯不容置疑、冷静从容的语调说,“如今我投奔了族中的一位表姐,她在吕府做管事,让我做了个采买女官。你一同来府上如何?做个干干净净的女使,等到了年纪,我为你寻一个好人家。”
一条清晰、干净、光明的出路顿时铺到了自己面前,衬得之前那句“行侠仗义”着实幼稚的可笑。只是......白露蝉回过头去看解不寻,目光相接,解不寻直接走到她身边,杨芹手上骤然发力:“站远些!”
“你这老鸨,”解不寻都气笑了,“这个时候——”
“不要用那个词!”白露蝉站起来道,“我与妈妈久别重逢,你便让我们一同待待吧,师父,你先去寻客栈住下。”
解不寻点点头,一连说了几个“好”,拂袖便走。杨芹波澜不惊的眼睛注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转头对白露蝉说:“我带你去吕府转转,你好好考虑一下。”
吕蒙恩原是安禄山身边的红人,吕府原址在洛阳,然而洛阳近日被唐军收复,吕家惨遭清算,撤回了河西老家。杨芹就是从洛阳跟来的,受托操办一件要事。
参观完后已是晚上,白露蝉找不到解不寻,仍是去了茶楼门口。茶楼早已闭馆,整条街上都没有人,解不寻果然在那里牵着一只老驴等她。见她来,只道:“坐上吧。”
她迟疑片刻,骑到那头老驴上。解不寻拽着驴走得很快,左拐右拐到了客栈,居然还是她睡床榻、解不寻打地铺。睡前也没逼着她扎马步。坐在床沿,她搜肠刮肚地寻找措辞:“师父,我是妈妈养大的,她对于我来说就像亲娘一样。”
“听不懂。”解不寻没好气道,“我天生没爹没娘。”
过了许久,她又道:“倘若我一直跟着你,以后怎么办?”
“自然是一直行侠仗义啊。”
“你不老嘛,我会老的,老到路都走不动了怎么办?”
解不寻稍显烦躁,“侠客从不瞻前顾后,否则就连当下的一剑也挥不出去了......这句话我老在对人说。白露蝉,你说你想当侠客,我以为我不用对你说。”
第二日她把这回答告诉杨芹的时候,杨芹翻译过来:就是说你活不到那个时候。“男人是一种短视的动物,他们今天有钱买酒,就不考虑明天有没有钱吃饭。蝉儿,各人要对各人的人生负责。”
理智上白露蝉知道她说得没错。前些日子的生活突然就遥远成了传奇话本上的侠义故事,从再次见到妈妈的那一刻,她回到了某种分明、井然的秩序中,就像妈妈带领着杨芹家一步步做大做强一样,她们的人生路也该一步步精打细算的走。可是到底是哪里不对?好像一只手推开了保唐寺的窗户......另一只无情铁手从外面给关上了。
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她一整天都在问自己这个问题。黄昏时解不寻依然来茶楼门口接她,他说:“师父批评徒弟,是很正常的事,你知道吧?”
她点点头。解不寻又拽着驴走,不直接回客栈,却来到了一堵朱墙边,叫她轻功上去。不远处还有胡人面孔的守卫,深目隆鼻虬髯,看着像野兽一样吓人。她连忙摇头,解不寻不理她,一脚蹬上了墙壁、在空中翻身顺势坐下,青瓦在他身下嘎吱作响,“上来!”
她屏气运功,借跑几步、双手一攀,坐在他身旁。
“上这里来做什么?”
“看月亮。”解不寻往天上一指,“上面看和下面看是完全不同的。”
去年在平康坊时,他曾与赵娘子说过自己练轻功的初衷是看月亮,不知道在她心中是不是一副自己枕着双手躺在屋檐上吹口哨、楼下许多姑娘仰头看他的场景?也不知道赵娘子的记忆找回来没有,若找回来了,她定然能明白看月亮就是......看月亮,一种很典型的汉人寄情方式。
至于说白露蝉,她年纪太小了,不怪她。只是倘若将来没有需要轻功逃跑的机会,希望她记得轻功还能用来看月亮。
他们一直待到夜里寒气侵身才回客栈。第二日白露蝉直接收拾包袱走了,因为害怕告别所以干脆没告别。妈妈显得很高兴,立刻在吕府中给她安排了一个住处,领着她认了一圈人、介绍了最近要办的竞买(她进来如此顺利就是因为竞买会缺人手),最后拿出一张卖身契。不过这张卖身契写明了她是作为女使,交给主人,是完全不一样的性质。
但仍然是一张卖身契。
白露蝉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看着妈妈签字画押、交给管家的。总之妈妈邀请她晚上一起吃饭,她没去,翻进厨房拿了几块糕点就回了住处。翻进厨房——是翻进厨房哦,妈妈以为她晚上没有吃,还特地用毛巾裹着热气腾腾的包子给她送来。一种隐秘的快感从心中升腾起来,她望着妈妈,却无法与她分享。
接下来几天就开始工作了。她容貌姣好,不需要干重活儿,工作的内容是侍弄花草、修剪树枝和接待客人,体面、轻松且踏实,没事的时候就和其他女使呆在一块闲聊。聊即将要举办的竞买会,聊府中各位主子的轶事......就好像她们真的很关心一样。做奴才怎么还做出真情实感来了?她去问妈妈如何才能上街,妈妈说她的职位非必要不出门。
末了,杨芹说:“托人情将你塞进来不是件容易的事,你别给我惹乱子啊。”
白露蝉不想让妈妈伤心,所以即使她有本事在晚上偷偷翻出门,她也只是翻到了屋檐上吹风。吹着吹着,莫名其妙地挤出几滴眼泪。
“嘿。”
身边突然有人出声,她一下子没坐稳,滑到屋檐边上、两条腿都悬空时,解不寻才探出一只手拉住她:“只要你一句话,师父去把卖身契偷来。”
白露蝉在看清他的脸之前就知道是他,明明是露出了一丝笑容的,却迅速摆正五官,“商量事情时双方应该处于平等地位你这样把我吊在半空中恕我无法答应。”
解不寻于是把她提溜起来,她说:“还是不答应。”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再清楚不过。”她的眼睛在晚风中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光彩,“师父,我——”
解不寻耐心等着她说出那句“我跟你走”,但是她低下头去,再没有说话。他站起来跳走了,又跳回来,冲她很大声地嚷嚷:“你们这些人做什么事都是三分热度!我再也不会收徒弟了!”然后扬长而去。至于说会不会引来其他人他才懒得管,引来了最好呢,把白露蝉这棵小墙头草扫地出门,然后我要罚她一晚上不睡觉就站马步。
然而墙后什么动静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