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法是被直接丢进了他自己的房间,门口有四个带甲家丁把手,如何也出不去。他把房内所有值钱的家具装饰全部摔到地上,大吼大叫,直到中午时闻辩出现在门口,上来就是两巴掌把他打到地上。
“孽障。”他气极反笑,“看看你自己做了什么好事。”
闻法从地上爬起来,抓起一块瓷器碎片向他扑去,却被闻辩一把攥住手腕,只能狂怒着踢蹬。“老不死的妖怪,平日里连影子都见不着,既不关心我、也不教导我,这时候倒记得训斥我来了!”
“我不关心你?不教导你?是谁花钱给你请那么多夫子,出门在外也每月一封信问你的近况,我成天待在家里,你吃穿用的东西从哪儿来?何况你既知道自己怎么来的,也该知道,做到这份儿上我是仁至义尽了。来,说说你都知道些什么?”
“知道你是块臭泥巴。”
“那还该知道,泥巴就算是把别人的儿子养了十五年,也养不出感情的。”闻辩手一松,推着他向后几步,“你若是造我的反也就罢了,杀害生母,闻所未闻。”
太好笑了,太好笑了,谁还能活到这份儿上啊?闻法笑得眼泪都流出来,流到地毯上,四肢扑腾着,像一只垂死的鱼。生父是对他这个儿子存不存在都毫不关心的,养父说他养了十五年也没感情,子夜歌对他好是因为他长得像母亲,而母亲呢——
“你猜我为什么恨她?十岁那年你不在家,她本应照看我,但她私自出远门,把我丢给一个老公公。公公蒙上我的眼睛,把我带到很远的地方,然后割开我的手腕开始放血,血一停他就再割,一天一夜,我感觉自己快死了。他们给我喝药,休息一天,第三天接着割……整整一周,我不知道昏死过去多少次。事后他将我送回家就消失了。娘又过了半个月才回家,结果府上的所有仆人都否认我消失过!她信他们不信我,说我本就谎话连篇;还不许我跟你说,免得你知道她偷偷出过门。”
他抬起头,血红的双眼瞪着闻辩,“母亲,不过就是对子女有生养之恩。生,她生出了我一声肮脏且危险的血肉;养,那更是假手于人。”
闻辩扭过头,跟安金说了句什么话,甩袖便走。室内只剩他一个人和满地的瓷器碎片,他抓握它们、捶打地面,直到浑身上下都是血为止。不如把这罪孽的血全部流干净。
别说是为我赴死了,这世上在意我的人……一个都没有。
仆人消失了,就连门口的家丁都换了一批,再听不见隔壁两个小女使聊天的声音。他知道闻辩是把家里的用人全部换了,但闻辩走的匆忙,没工夫亲自遴选新人,只稍微找了几个,守住他和子夜歌。此刻正是看守最薄弱的时刻,闻法消停几日,跑到守卫面前发了场疯,最后四肢抽搐、口吐白沫。
家里没有大夫,连个拿主意的管事也没有,两个家丁商量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请外面的大夫进来。大夫姓田,浑身上下给他检查了半天,闻法刚想说自己没病,田大夫却道:“不知公子的胸骨是何时受伤的?”
哦,伽衡那么久之前一脚居然把胸骨踹裂了,他想着就烦,只道:“你帮我一个忙,你说我需要去医馆治病。”
“公子啊,”田大夫颤声道,“没有什么病是非要去医馆治的,若如此,他们会叫我留下来。”
闻法沉思良久,道:“那你帮我写张告示贴在长安城门口,就写闻公子......积年贫血,脑目欠滋养,现在得了疯症,谁能医治就赏谁一颗举世明珠。快去!”
田大夫仍旧站着不动。他于是抓起一块瓷片,抵在自己喉咙上,“这玩意儿要是插在我喉咙上了,你就百口莫辩了啊。”
田大夫只好连滚带爬地跑出去了。第二日再来的时候,闻法问他贴了没有,他说贴了,闻法睨他一眼,“十日内若没人找上门来,我还是割喉咙,算你活该。”
第七日时,田大夫对家丁说,他带着学徒一同来了。“学徒”一走进来便向四仰八叉躺在地板上的闻法伸出手,“闻公子坐在地上干什么?快快请起。”
他约莫是而立之年的年纪,下颌上胡茬青青,仍有一派贵气;相貌硬朗英俊,脸型偏长,看起来是出生在富贵门中、生长在锦绣丛里的面相。说话时,比起父亲那种浑然天成、优雅从容的遣词造句方式,此人显得更加造作一些,好像生怕别人看轻了他。
闻法朝他手中吐了口唾沫,披散着头发,兀自爬起来,“郑宗望?”
郑宗望估计也没想到富家公子会是这种做派,掏出一块手绢擦了擦手,想了想,把手绢搁在桌案上了。“是我。我是受闻公子的邀请而来的。”
“那不是废话么,我不邀请你,现在喊一嗓子外面的人就能把你关起来。”闻法翻了个白眼,“我十岁那年,家里还有人为你做事;现在我爹把人换走了,你还有多少人?”
“一个人都没有了。我离开家族太久,后生晚辈们没学好,起了点坏心思。”
“那你这些年干了什么?”
郑宗望看向天花板,“到了一定的岁数,功名富贵、妻子儿孙都难以让人开心了,最后耿耿于怀的还是年轻时的遗憾。五年前我复活后就再没回过家。”
闻法已经听出此人没什么文化了,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弯弯绕绕、慢条斯理的说话,不耐烦道:“所以呢?”
“我去了一个姑娘身旁。”郑宗望温和地微笑起来,“五年来我没有碰过她,我也不打算碰她,就只是在她身旁,一同打扫、做活、闲聊,我觉得自己漫长的一生理应这样度过。”
上辈子活了多少岁?九十六还是九十七?吕十三娘死了,他自己老糊涂了,久病床前也没有儿孙帮着庆贺生辰了,实在是好长的一生。他闭上眼睛,看见阿忍面带笑容走在洁白的羊群中,草原的晚风吹起她的裙子。
好长的一生,长到他都不爱她了。他只是想念她。
人到底应该怎么活?娘临终前祈祷他永远有饭吃,他做到了;吕十三娘掀开盖头时,求他答应要与她和和睦睦、举案齐眉,他做到了;扶持他青云直上的朋友们端起酒杯的时候说人应该大富大贵、光耀门楣,他做到了;后面请来的私塾先生教导他谦卑有礼,求签处的和尚建议他捐钱修桥修路,他做到了;子子孙孙们跪在面前磕头祝他长寿,不管是不是真心的,他还做到了。但他还不敢死,他怕到了判官面前,八十一条人命会把他压得骨肉寸断。
他找到和尚。和尚认出他是捐钱的大香客,说阿弥陀佛,施主身上的功德简直在闪闪发光啊。
身体不好后,孙辈经营不好家业,将珠子偷去了,也不知道是卖了还是藏起来了。但他知道自己的功德能使那颗珠子很亮很亮,比放在这和尚手中亮的多;他也知道,倘若那根禅杖在,必然震如雷鸣。那我的罪呢?他口齿不清地问,我的罪过如何消减?
和尚笑道,冤有头债有主,施主何必主动求着清算罪过?到了时候,自然会有人来清算。
纵使一直密切监视着赵氏后人的动态,这时候郑宗望才真正确定他要启动十尊泥塑计划,他必须活下去,他不能走到判官面前。他派自己最亲近的孙儿郑龟宝足伏进闻府,等百年后,绑走闻法复活自己,再为保密自杀——可惜了,听说他还有个儿子叫郑枥?
从此,“郑宗望”从这个世界上、包括亲人中彻底消失,世上只有赵有觉。
闻法听完,嗤笑一声,“姑娘,姑娘是最会骗人的坏蛋。”
郑宗望瞥他一眼,笑着不说话,那眼神的意思是你长得跟个姑娘似的你也懂姑娘啊?“那你呢,你引我来,不怕我吗?”
他点点头。至少在郑宗望这里,自己的性命无虞,只要自己还活着,就有源源不断的鲜血来满足他的野心......性命有虞也没关系。比起活下去,他现在对做能气死闻辩的坏事兴趣更大。
闻辩那两巴掌把他的脸打肿了,现在还没完全消下去。他想起四岁时父亲送了一只小狗做生辰贺礼给他,小狗四肢短小、性格温顺,是西域培育出来专供孩子玩耍的品种。他接过小狗,小狗伸出淡粉色的舌头舔他的手指,他的虎口就越收越紧,等照影赶过来掰开他的手指的时候,他已经当着宾客的面把狗掐死了。
那时闻辩第一次动手打他。
越长大,他就越对这类尝试上瘾,饿死一匹马,叫人打死街边的流浪汉,杖毙仆役,乃至亲手割断母亲的喉咙......放下刀时,心情和四岁那年掐死小狗其实没有差别。他明白这是不正常的,这个样子,完全是因为血管里流着一个垃圾的血。这个垃圾害他没法成为一个正常人,害他陷入危险,害他被父亲心照不宣地厌恶着——这完全是照影的错!为什么别人家小孩的出生是因为母亲爱他,而我的出生是因为母亲爱钱和房子?
这样相较,闻法好歹还不恨那条小狗,但他恨死照影了。这一次他决定再不与脑中永远盘旋着的那些残暴念头抗争,他要听凭驱使,向整个世界报仇。报仇!神经彻底放松下来后,他的幻听、幻视就更加严重,光怪陆离的声响和影像总在面前乱闪,只有相当激烈的虐待行为才能带来片刻安宁。
在这相当短暂、宝贵的平静中,他偶尔会想到,我要是能不像那个人,真像闻辩就好了。
报仇。
“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他转头对郑宗望说,“把赵无量杀了。把闻辩顺便也杀了。伽衡也不能留,他把我胸骨打裂了;还有隔壁那个女人,她骗我。你能做多少坏事就做多少坏事。”
郑宗望耐心听他说完,然后拆下枕套,塞进了他嘴里。
“提条件是需要筹码的,你现在一个筹码都没有了。”他道,“另外,我不打算做坏事,我以为刚才那番话已经表达清楚了自己想要平静生活的诉求......小朋友,长一智吧。”
田大夫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不该听到的,连退好几步,扭身跑出去了。郑宗望没拦他,只是把床榻移开一点,将闻法塞进缝隙,再把床单铺开、完全掩盖住那一道缝隙,跑出去对守卫道:“你们刚才检查了田大夫袍下有没有罩着人没有?怎么我去净手的功夫,闻公子就不见了?”
两人立刻大骇,其中一人道:“可是我看田大夫跑得很快,不像是——”
“藏了人,所以要快快离开两位的视野。”郑宗望向室内一指,“闻公子当真不见了。”
想到闻辩离开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看住公子,二人顿时慌了神,抓起兵器就朝田大夫的马车后追去;也不见府内有其他人来巡查或是帮忙。等他们消失在视线中,郑宗望才一手拎起闻法跑出门,上了另一辆马车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