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都不屑问我名字!事后他也漠不关心,弃我如敝履,哎,我就喜欢这个劲儿。偏偏在行周公之礼的时候,他不是冷的,他是滚烫的、有激情的,像锤锻中滋滋作响的铁。这和我相公是很不同的,我相公就像个老人一样,你不要他不给,你要了他也兴趣缺缺——那样烫的躯体,还是第一次呀。不久后就被诊出有喜了,我跟相公说是他的,他便答应娶我了。”
子夜歌听到这里都快晕倒了。
“姐姐,闻先生对你好吗?”
“好啊,就是常不着家,态度那是很好的,钱也给的多。”
“那,那你这样......”
“我也对他好嘛,这么多男人,我最喜欢的就是他。”
“......姐姐。”子夜歌紧紧攥住她的手,“你都好不容易飞上枝头做凤凰了,人不能太贪心。”
照影偏着头看她,出嫁后她的梳起了抛家髻,以两鬓抱面,头顶再插一朵假髻,珠钗头饰层层叠叠、螺旋而开,绕着她肤色清亮的脸,宛如芙蓉花。子夜歌往后缩了缩,她却拉过子夜歌的一只手贴到自己脸上,眼珠缓缓轮转半圈,最后定住。
“好看吗?”她问,“古往今来,邈矣悠哉,我的青春仅仅只有这几年......就是要天上的太阳也算不上贪心呀。”
有的时候子夜歌觉得姐姐不那么聪明,但有的时候她又承认姐姐有她独特的人生哲学——不管这哲学正确与否、管用与否,它是美的。照影仅仅是用脸枕着她的手,她的眼睛就想要下雨。
再后来姐姐就来的少了。杨芹家被子夜歌打出了招牌,门面扩大,由普通妓院摇身变成闲散官员、文人雅客举办文酒之会的场所。所谓文酒之会,不仅需要歌舞女郎,还需要一位举止从容、见多识广、品貌非凡的名妓来主持宴会节目,顾到每一位客人、活络气氛不说,这位名妓在做纠席时需得风趣灵巧、雅驯有理,如诗云:巧制新章拍指新,金罍巡举助精神。时时犹得横波盼,又怕回筹错指人。其中做得最好的主持者,可被公推为“都知”。
当时平康坊公认的都知,除了郑举举、薛巧儿和颜令宾三位娘子,便只有她子夜歌了。
门前宾客太多,闻夫人的身份不宜再来探望她。但逢年过节或是她的生辰,姐姐仍然会带着大件礼品来探望她,戴着幂篱,挤在人群中看站在莲花池台上的她。子夜歌从不会错过她的身影,隔那么久才能看一次,纵使台下有衮衮诸公等着她应答诗题她也要短暂地沉默几秒。这几秒里,专心看她。
照影还以为是自己的出现影响了她发挥,匆匆走了。
男人都懂得要爱美,他们要求我来行酒令,为我涕泪横流。而你美丽的眼睛会为我下雨吗?
照影生了个男孩儿。长安城里一直都有这男孩儿的传言,不是什么好传言,都与他的劣迹相关,某次还因为打死仆人闹了官司。短暂会面中,照影对她忧心忡忡道:这孩子只是长得像自己,性格大概是随了爹,自己明明是善待下人的,对楼中姐妹更是倾尽所有的好,何至于教养出这样坏的孩子?而且如何劝说、责罚都无动于衷,实在无能无力了。还在来信中还写道:……近日听闻幼子先天残疾,乃父母之过也。又于梦中身堕地狱,余虽不以为过,然恐身后判官以为过,遂请菩萨一尊,望消减吾罪……
孩子有残疾?在她回信之前,偶然见到了那孩子,骑着马穿市而过,把道旁的摊铺全部掀翻了。看上去健全的很,想来是多长一根手指、少长一直根脚趾这样的小毛病,不打紧,于是立马回信宽慰照影。
末了补充一句:小郎果然类卿。
昏天黑地不知道度过了多少日,总有人送来水和吃食,并放她下午方便,但不会同时放闻法出来。到达闻府后,仆役将她带入一件装潢设施俱佳的客房里,好吃好喝地供着,只是不许出去。
直到一位侍女捧着三个匣子进来,说老爷已回府。
回府就回府,子夜歌哪关心闻辩在哪里,只是对有人可以交流感到喜出望外,“我可以见见闻公子吗?”
侍女打开第一个匣子,其中装着两锭银子和一张雇佣关系契约,上面写明了云海间掌柜的工作时间、薪酬、福利和违约责任,“公子已经离开了,这是留给您的。”
闻法明明一枚铜钱都取不出来。子夜歌微微眯起眼睛,这是闻辩提供的本钱和工作,恰好是自己当下最需要的。自己是被闻法买下的人,闻辩既然跨过这一层关系直接提供工作,说明闻法大概已经……
她略微有些慌乱,“多谢好意了,但是公子他人究竟往何处去了?”
侍女打开第二个匣子,里面是一柄短剑。“若想相见,请娘子裁发。”
裁发?这个时候裁什么发……应是“断念”的隐欲,好叫她明白,与闻法再无相见之日。
子夜歌有点搞不懂自己了。她想着闻法的脸,觉得自己仍然爱他,但又完全能接受他从此消失、甚至是死亡的事实。她是信因果的人。而闻法和他的母亲一样,美丽但愚蠢。
我在意的到底是什么?到底是谁?
她终于将一直盘旋在自己嘴边的念头提了出来,“闻……夫人呢?”
侍女打开了第三个匣子,盛着薄薄一张信纸;她以为是照影留给自己的信,急急展开,上面只写了一首小诗,字迹也并非是照影的。
此时她感到的愤怒比意识到再见不到闻法时更甚,为闻辩的态度。你不来亲自见我、讲明情况,装神弄鬼带来三个匣子让我自己揣测也就罢了,你还赐我一首诗?
“长安能赐教我的诗人屈指可数,”她淡淡道,并不看信纸,“倘若闻先生是想请我赐教,应备好礼品名帖,提前三日约好。”
“闻先生实在抽不开身。他说自己不通诗才,就不来耽误娘子时间了,只是随意糊弄的几句,含着话想对娘子说。”
子夜歌冷笑一声,展开读道:
洛神非帝亦非姬,陈王照水抒性灵;
郢都不比汉江口,料君应是冯小青。
窗外天光大亮。她闭上眼,亘古辐照的暖阳熨帖着眼球。暗红中,天地宇宙、日月星辰、山川河流、花鸟草木……是她爱过的美的事物,倏忽闪现又消失。洛水上云雾叆叇,她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在此之前,子夜歌几乎不曾与闻辩说过一句话,从姐姐口中听到的也是此人不着家、性冷淡等评价。而今日仍然没有一句话,三个匣子之间,已然神交。
此诗确实写得难以恭维,但闻辩是聪明人无疑,她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闻先生总该让我见吧?”
侍女微微一笑,告诉了她一个地址。
(这首诗的解析对剧情有重要影响,我就不放在作话里了:
“洛神非帝亦非姬,陈王照水抒性灵”的意思是,世人猜测曹植写的洛神是曹丕(诗人都爱把君臣比作夫妻)或者甄宓(传闻他暗恋嫂子),但并非如此,是曹植纯粹的才情的抒发、想象的横溢、苦闷的感怀。“郢都”是阳春白雪典故的发生地,“汉江口”是伯牙子期相遇之处,而“冯小青”是一位才女,婚姻不顺,逐渐迷恋上水中自己的倒影,并写下“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这样的诗句后郁郁而终。冯小青的典故非常有趣,建议读者朋友们亲自搜一下!只不过她是明代人,但她的故事实在太适合放在这里了所以出现了一点点朝代混乱......
闻辩这首诗的意思是,你爱的既不是照影也不是闻法,而是“美”本身。作为有非凡才情的诗人,你曲高和寡、难有知音,故误以为爱上了可以代表“美”的他们,但他们徒有美的面皮、没有美的才思,其实承载不起这份爱。就像冯小青一样,聪慧孤高到了一定程度,只有你自己是自己的知音,满足自己对“美”的需求。这里既呼应了杨芹对于子夜歌“要爱美”的最初教育,也化用了子夜歌最爱的曹植的典故。她爱着曹植的诗,她也同样是一个浪漫到不切实际的王子。
在这之前子夜歌其实隐隐洞察到了自己的想法,比如看到闻法的感觉和看到照影的感觉是一样的,如果她真爱照影的话怎会如此?比如她心里觉得照影有点傻,闻法也是一样,“美丽而愚蠢”,但她以为这是爱一个人必须要接受的。直到闻辩这首诗告诉她,可以不接受的,你可以爱自己,自己才是自己心中“美”的无瑕疵的化身。
闻辩之前和她没有太多深入的交流,或是受照影之托来给她送东西,或是从照影那里听说她。就凭着这点支离破碎的信息,闻辩就猜到了她都不敢猜的东西,用三个匣子和她完成了无声的、真正的“神交”。你们懂的,聪明在她看来也是一种“美”,她之前见过了太多次美丽的脸但真没见过能在这方面跟自己打个平手的,所以她立刻就顾不上管照影和闻法的下落了(咳),最迫切想见到的人立刻就变成了闻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