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歌那夜把闻法带到了一个隐蔽的窟穴中,前有植物遮挡,不易被发现,然而等到天亮都没有等到一个人过来。她猜贾峰也遇到不测了,然而闻法一定要去找贾峰。
“他要是遇到不测了,那个绿眼儿也该一起死了才对。”他皱着眉,把卧着休息的骆驼拽起来,“何况贾叔伴我多年了,他有多厉害,我能不清楚?”
子夜歌只好陪他一起去找,走着走着就迷了路,河道不见了,四周都是动物的尸体。其中有只死骆驼侧卧着,肚子涨的圆鼓鼓的,闻法正在气头上,捡起石头就去砸。不料那肚子突然炸开,黄绿液体噗噗喷射到他身上,伴随着不明块状物;沼气味冲进他的鼻腔,他的脸由白转绿,栽下骆驼。
一切都发生在子夜歌喊出那句“别砸”之前,她只好把话咽回去,问:“要不要我跟你换衣服?”
闻法恼怒的脸转过来,似乎是想骂人,看到她又硬生生憋住了,抓起地上的土胡乱搓着身上的液体。味道依然很大。又走一段路他实在受不了了,扔了外套,纤瘦的身躯在寒风中微微颤抖着。
“公子,我们原路返回吧,兴许还能找到去高昌的路。”
“去什么高昌?高昌那个突厥獠岂能放过我们......还是需要找到贾叔,他会走南道。”
又静静地走了一会儿,闻法开始对着空气骂人,骂着骂着停了下来,“蛮女,你还没有——”
有人来了。藏已经是来不及,周围光秃秃的没有植被,骆驼又这样显眼,两人只好匆匆翻身下来。来人有许多,举着火把,车队俨然,为首的那个上前对闻法鞠了一躬,“老爷请你回去。”
是安金。闻法吐了口唾沫到他脸上,嘲讽道:“是请,还是抓?”
安金也不跟他废话,钳住他的手臂就把他往车上推;那马车在寻常马车装门帘的地方装了铁门,要从外面才能开关。子夜歌忙将双手搭在安金的手臂上,她扑过来的动作极富动感,发辫和裙摆都被风牵着在空中滞留片刻才落下来,看得闻法都愣了愣。
“行,这个也请走。”安金说,于是两个仆役也前来扭住子夜歌的胳膊。在被限制住自由前,她奋力解下披风扔给闻法,披风搭在他头上,他又愣了愣。
他们被押着朝两辆不同的车走去,闻法于是扭头冲她相当幼稚地大喊:“快把真心交与我!你的心在我这里,便是与我在一起了。”
消失在铁门后之前,她说,你和你母亲一样漂亮。
罩布被拉下来,漆黑降临在她周身,车外也很安静。她哆哆嗦嗦地蜷起来躺下,正好也疲倦至极,可以睡一觉。真希望这一觉醒来就到长安了。姐姐也许会在那里。
第一次与照影相遇的时候,她只有六岁。也是坐着这种装笼门的马车,身边挤了好多女蛮国的同胞,像运牲口一样运到长安,路上死的就剩她一个。人牙子把她领到杨芹家的堂上,彼时还年轻的杨芹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说她叫阿细。
“阿细这名字难听,从此便改叫子夜歌了。”杨芹在她鬓边插上一朵花,“成为女人的第一课是,要爱美。”
阿细是不美的,子夜歌是美的;口哨是不美的,琴音是美的;“哥呀我在山沟沟里等你”是不美的,“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是美的……一枚花瓣飘飘扬扬落在池水中,她的目光也随着花瓣,看到了池水中自己的倒影:面黄肌瘦,脖子又细又长、向前倾着。
我是不美的。
花瓣随着水流向前漂,绕着堂中央的舞台,最后停留在帘幕后的荷花池中央,打了几个旋儿,不动了,压在一个女人的倒影上。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女人伸手拈起花瓣,子夜歌也随着她的动作,将视线缓慢向上移:她头上斜插着珠钗,藕色褙子只披了一半,露出肩颈;绕在手肘上的帔帛很长,垂到了池中,水草一样摆动。大概是因为喝了酒,脸颊泛红,不似搽抹过胭脂,却如海棠醉日。
杨芹说:“要爱美。”
从同伴那里得知,此女名叫照影,是杨芹家的头牌娘子。诗词造诣虽一般,但精通歌舞,最擅弹琴,谈吐也使人如沐春风,最受客人喜爱。子夜歌每次在走廊上碰到她就慌不择路地逃跑,第三次逃跑时,照影把她拽回来,“跑什么,我会吃人吗?”
子夜歌摇了摇头,涨红了脸。
“你叫什么名字?”
“子、子夜歌。”
“这个我知道,之前的名字呢?”
“……阿细。”
“好,阿细,新来的姑娘们中就数你最机灵。你认我作姐姐如何?”照影笑嘻嘻地揉着她的脸,“叫声姐姐,每周给你买糖吃。”
第一声“姐姐”就是这样叫出来的。只是子夜歌不明白为什么照影坚持要叫她“阿细”,好丑的名字,后来归因于真正的大美人天天在镜子里看到美,看厌烦了,在生活中就会喜欢丑一点的东西。例如照影有一次对她说,世上她最喜欢的东西就是钱。
天下第二丑的东西。
“与之并列的呢,”她笑嘻嘻地说,“就是男人的老二。”
天下第一丑的东西。
子夜歌暗自怄气,眉头拧到一起;随后照影剥了颗花生扔进她嘴里,她又暗暗原谅了。
如她所说,子夜歌很聪敏,并且显现出与同龄女童迥异的非凡才华。每当客人故意用很难的诗句刁难她们,以至于谁都对不上时,杨芹就会推出婴儿肥都没褪去的子夜歌来救场,只略经考量,便能郎朗对出下句。虽难以与那些文人墨客精巧的构思相媲美,却也有自己独特的格调。这时照影会大声喧哗:“这是我妹妹,厉不厉害?”
她会感到骄傲,但她不会为她的诗才而狂热、倾倒、神魂激荡——像子夜歌对她的美那样。子夜歌唯一一次看到她眼中闪动着异常明亮的光彩,是某位富商从她房中出来时。
子夜歌抱着琴,站在楼道的阴影处一动不动;照影把她拉到床上坐下,兴奋道:“我要飞上枝头做凤凰啦!”
那床她嫌脏,转而坐到凳子上,“什么叫飞上枝头做凤凰?”
“自然是有人要为我赎身,明媒正娶,做良家妇人。”她脸上仍蒙着一层陶醉的光芒,“我们这样的出身攀不上当官的,退而求其次,商贾的地位虽不高,却实打实有钱。离开这个乱糟糟的的地方,当富裕人家的夫人,岂不是做凤凰?”
子夜歌脸色煞白,“就是……刚才那位吗?”
“正是,他叫闻辩。我十四岁那年第一次梳弄,杨妈妈让客人竞价,当场的都是些年纪好大的高官权贵,我都吓哭了,结果最后是他买到了我的初夜。进房后却什么也不干,坐在床头看了一晚上书。”照影想起往事,流露出微笑,“我又急哭了,说妈妈会检查床单的,事不成会责打我……他于是让我别紧张,很温柔地教了我该怎么弄。”
“男人——男人是这样的,他们很喜欢拯救别人的感觉——”
“不不,我知道的,他真是好人。后来他每次经过都会来看我,听我弹一晚上的琴,然后给我很多很多钱。这样好的人,居然还没有妻子,真是捡了个大便宜!”
“哎呀,姐姐!”子夜歌急道,“这个条件却尚未娶妻,你不觉得不正常?”
“管他正不正常呢,我要的是个枝头。一开始我求他为我赎身,他不答应,说赎了身也没法对我负责,因为没有娶妻的打算;我说不用娶,把我当个侍女带在身旁就好了。就是当侍女也比现在的生活好呀,再说了,等出去后,我有的是办法让他娶。”
可是在这里每日能对诗、弹琴,当侍女就只能闭上嘴巴给人端盘子……她又转念一想,自己今年才十一岁,没到接客的年龄。而姐姐二十五岁了,现下是水深火热,将来是无人问津,谋划稳定的归宿真是再合理不过。
但是她尚没有成熟到接受姐姐的离去,甩开她的手便跑了。后面几天照影买各种东西来哄,她就是不开门;照影被那个男人带走的那天,连杨芹都来问她要不要去送一送?
她说不要。
再见到照影已是五年后。照影买了许多糕点和小玩具来见她,带来一个好消息:她当上闻夫人了。
真正经历过分别后,子夜歌才知道和她待在一起的时间是有多难得,连一分一秒都舍不得用来闹别扭,只能相当专注地望着她的脸,“嗯嗯”地迎合。照影笑着说:“略施小计。他们生意人都要顾面子,若是让侍女意外怀上他的孩子却不给名分,传出去多不好听啊?我谎称喝过避子汤,常邀约他,但就是怀不上......”
于是怀了别人的。前段时间她作为侍女随闻辩出行,到了沙州,闻辩还要出玉门关办事,将她留在客栈。苦闷难耐,她便上街闲逛,在游览沙州有名的佛窟时碰到了一位雕塑师。她试探着询问了一句“雕的是什么”,这人便回过头来,约莫二十多岁,脸型瘦长,土木形骸、不自藻饰,表情冷漠到近乎残酷,说:“不懂就没必要看。”
我并不评判照影的对错,包括文中说她“有罪”也是站在角色的立场和观念上说的。其实对于一个人物来说,有性格、有魅力、有自己独特的处世观远比对错重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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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曾是惊鸿照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