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忍之所以事先找赵无量听来这段经历,就是为了掩盖自己泥化的事实,只说是被郑宗望杀了。然而听完后伽衡的第一反应仍是:“蒲芸不修他的苦行就会泥化,那你什么情况下会泥化?”
“不救罪人。”
“什么是不救罪人?你路过他的时候禅杖震动了,但你没去管?”
“若如此,那我走两步就该泥化了。”阿忍漫不经心地说,“哪里管得过来那么多?熟视无睹是没事的,但若主动说‘你下地狱去吧’乃至于动手杀人,却是会泥化的。”
伽衡非要掀开她的衣服看,果真干干净净,这才躺回榻上,陷入沉思,大半夜都睡不着。第二日中午一醒来,阳光透过窗户晒在天上暖融融的,阿忍正趴在一边把捣碎的药往他脸上涂,笑眯眯地问:“中午想吃什么?我做鱼,捣碎给你吃好不好?”
他猛地坐起来,“你起来多久了?你不会一直在忙吧?”
“我就打扫了一下屋子,处理了食材。话说这屋子不太适合住人了,我在这里洗菜,屋顶的土灰就往盆里直掉。”
“你——”他拽着她的胳膊,拉她一起躺着,“大扫除等过几天我来嘛,再把屋子修一修。我现在躺在这里,你不许忙活。”
“这有什么,我乐意。”
“那也不行。”
“我真的很乐意,好有家庭的感觉,我是妻子,你是丈夫。”阿忍涂完药膏,把他的脸重新五花大绑起来,“咱们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吧?”
两人脸对脸躺着,越挨越近,最后额头抵着额头,拼命眨眼,因为靠太近而在对方眼里变形的脸显得很滑稽。两人同时开口说了一个字,伽衡道:“你先说。”
“杀人是什么感觉?”
这个问题问得出乎意料,伽衡回忆了一会儿,“你是说当时吗?哪来得及有什么感觉。”
“当时或者事后,不会觉得很痛快吗?杀的是敌人,报的是血仇。”
“啊......事后会庆幸自己没死吧。”他笑道,“麦岑说过很痛快,我觉得一般。但他的态度也是能不动手就不动手,从小歌里就唱‘出门怀死忧’,谁能不惜自己的命、追求一个痛快呀?”
阿忍点点头,他会这样说一点也不奇怪。她的问题问完了,示意伽衡说,伽衡要说的内容是......“我们结婚吧?”
早在一百多年前该办的婚礼。早在一百多年前,我们就该是丈夫和妻子了。
阿忍一跃而起,想请赵无量到时候做个见证,这一去寻不要紧,居然发现哪里都没有赵无量的身影,骆驼被骑走了一头。她急得要去追,伽衡哪肯让她一个人去,最后两人一天就骑骆驼疾驰到了高昌,在城门碰到了哈尔的副官。副官说赵无量确实来了这里,已经专程派队伍送他回沙州了。
两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伽衡又问:“吐蕃来过没有?”
“只是派使者前来谈判,没有发兵。”副官显得很高兴,“他们在玉门关附近也只敢抢掠,在高昌也只敢抢掠,暂时不至于明面上向大唐宣战。你们听说好消息没?”
“什么好消息?”
“长安收复了呀!九月就收复了,消息传的慢。”
阿忍回去的路上显得相当高兴,这样早就收复了长安,说不定现在已经全面平定叛乱了呢。战争结束的越早,死的人越少。伽衡对唐廷和安禄山倒没什么立场,他只是觉得情理之中,大唐嘛。
“你爹要走,既不说一声,连个纸条都不留,真是......”
"算了,我俩还是靠他的血救活的呢。"
伽衡哼一声,“那是他的本意吗?他就是想看看自己的技术和赵颂比如何,都是碣——”说到这里时他停顿了片刻,望向四方沟壑交杂的白龙堆,长长叹出一口气,“人的一生就那么过去了。 ”
百年光阴,弹指一挥间。
他背上有八处箭伤,虽不深亦不该运动,这样来回一趟,汗水浸入伤口,当晚就发起高烧。阿忍一边往他额头上擦酒精一边念叨“我是不是跟你说了不要跟来”的时候,他真的体会到了她所说的,好有家庭的感觉......脸上莫名其妙红起来。
十天后阿忍给他的脸拆绷带,说可以露在外面透气了。他心里其实相当紧张,但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往铜镜里瞟了一眼,一道无比狰狞的疤痕像蜈蚣一样从嘴角爬到颧骨上,缝合处的针脚即使规整,也勒得皮肤疙疙瘩瘩。
他赶忙回头去看阿忍,阿忍的表情相当严肃:“你最好看。”
又过十天,可以下床行走了,他第一件事就是踩着凳子把屋顶犄角旯旮处的蛛网全部搅下来,然后砍了几棵树,做了简易的梯子,爬到楼顶上烧泥补缺口。阿忍在底下叫道:“我是说可以走走,不是说——”
“嘘,嘘。”他将上半身探出房顶,笑嘻嘻地,抛了一枚果子给她,“这个平台好适合养鸡,我们去买好不好?我从没养过鸡。”
各种家具也陆陆续续打造出来了,桌椅柜榻,这都是简单的;纺车却做了快半个月。有了纺车以后,阿忍砍倒苎麻,泡过水后就能纺布。他们砌了个大厨房,织了捕鱼的网,将这里布置的像真正的家一样。谁也不去关心那遥远的帝国局势如何了,不关心闻法的行踪,现在就是天塌了他们都不关心。
某日大雪,阿忍摘梨回来,看见屋内已经摆上了热气腾腾的四菜一汤,都是汉人菜式,最近伽衡跟着她学会的。她进去疑惑道:“不是说我来做饭吗?”
“我今日打渔回来早。”他从门后跳出来,捧着一个木匣子,“生辰快乐!”
阿忍已经忘了这回事儿,反应了几秒钟,才笑着去接他怀中的匣子:“谢谢!你这饭菜做的真不错......哎?这个是,这材质——”
匣子中摆的是一串玉石,颗颗都有核桃大,色泽鲜艳、各不相同,像流溢在云雾间一样与材质水乳交融;摸起来比翡翠还要硬,因此质地更加细腻,抛光后也更加光亮;瞧起来又润过和田翠玉,亦真亦幻。
“楼兰漠玉,听说过吗?”伽衡握起她的手,举起来对着光,“这纹理叫‘祥云背纹’,只有楼兰漠玉有。此外,它的颜色很多,涵盖了所有玉种的颜色,是很珍贵的珠宝。”
“我以为是个传说!曾有一位得道高僧与我说,他戴的念珠就是用漠玉制成的,说漠玉是玉中帝皇......这多少钱?”
在阿爸以前给他讲的故事里,最后一批楼兰人搬迁的时候将许多珍宝沉入蒲昌海,相信他们一定有一日能再取出来。这几日他一得闲就往湖底潜,湖底结满白白的盐花,把什么都覆盖住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木箱,其中装的都是刚开采出来、未经打磨的漠玉。这串颈饰便由箱中材料制成。
“便是卖给闻辩那个奸商,”伽衡想了想,“一颗起码也值十两黄金。”
“十两黄金!那我们发财了呀!”
两人像两个小孩子,拉着手蹦着转圈圈,叫道“发财了发财了”,最后伽衡一把抄起她的大腿将她高高抱起,笑意从他明亮的眸中迸发出来,“那么房子、布帛、首饰和钱财都有了。我们成婚吧。”
实在是有点突然,阿忍眨了眨眼,伽衡已经从柜中翻出两套汉式婚服——是上次去高昌偷偷买的——将女款的递给她,道:“快快快,下午就成,先趁热把饭吃了。”
这顿饭吃的异常欢乐,两人偶然瞥到对方,就忍不住笑起来,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饭后她先换好衣服,伽衡出去洗碗;他回来后,当着她的面换上。随后坐到榻上,互相帮忙编辫子,阿忍一边闭眼享受着梳齿按摩头皮的舒适感,一边说:“我记得你们的习俗是婚礼之前不要待在一起......”
“现在本王要把习俗改成男女双方必须时时刻刻待在一起,全体楼兰公民,同意的举手。”
两人都举手,就是全票通过,但是气氛稍微冷场了一会儿。一个想着若再有飞来横祸,死在一块儿会比分开死要好;一个想着,其罪在我、其罪在我。
阿忍给伽衡扎辫子用了更长的时间,因为伽衡的头发实在又长又多,而且卷发容易打结,硬生生地梳断了三根齿。扎好后他让她稍等一下,自己先去布置现场;忙活半天后牵着巴瑞施玛到了门口,将她抱上去。
编索头,却盖红盖头;穿汉服,却骑白骆驼。相当中西结合、不伦不类的婚礼,但是两人都开心,管他什么伦、什么类。
巴瑞施玛迈着稳重的步伐到了大殿门口,伽衡牵着她拾级而上,低声提醒了一句“有门槛”,到了大殿中央停住。透过色泽浓稠的红布,阿忍可以看到四周模糊的烛光;但隔着一层影影绰绰、似烟似雾的布料,那些光团又好似亡魂,静静地悬浮在四周,参加这场迟到了一百年的婚礼。
“按照汉人的规矩,”伽衡轻声说,“下一步是什么?”
阿忍拉住他的手,使他面向自己。“夫妻对拜。”
伽衡脸上浮现出片刻困惑,然而阿忍已经拜了下去,他立即跟着弯下腰。等到阿忍说第二声“夫妻对拜”的时候,他们是同时拜下去的,头顶轻轻相碰,辫子从肩后滑到前面垂下来。最后一次“夫妻对拜”完成后,盖头被揭下,大殿的模样顿时在她面前铺开:缺漏、风蚀处已经被一一修补好,墙面刷了树漆;横梁上悬挂着红绸红花,贴着“囍”字,几百根蜡烛环绕在周身,把晦暗的殿堂照亮。
她的脸一寸一寸从那红布的掩映下露出来,昏黄的烛光中,更有几分似真似假的幻梦感。完全揭下时,他的手都在抖,扔了那布就去抓她的肩膀,抓到温热的肌肤心绪才稳住。
犹恐相逢是梦中。
这仍不够,他迫切需要更深刻、更剖白的方式来验证她不是假的,不是楚襄王梦中幽会的巫山神女,伸手便把她抱起来。阿忍此时正好伸手攀住他的脖颈,低头俯视他,菩提子般的眼瞳里映着金色的火光,“礼成。然后我们入洞房。”
他疾步往偏殿走去,刚下台阶,阿忍就拆下一根编进辫子里的红绸布蒙住他的双眼。伽衡不动了,她从他怀里跳出来,躺在地上,四肢舒展。欢爱之事,何必躲于洞房之中?
青天白日高悬,庄严殿门大开。上有极乐列佛,下有幽壤诸鬼。
赵颂,我是你**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