碣磨回答地很耐心。他已经充分、彻底地冷静下来了,反省出自己刚才求人的态度不对,因此相当耐心回答这类三岁孩童都明白的事情。“阿忍还说你从不闲聊,刻板无趣,我看一点也不对。”
“她......还说我什么了?”
“她没说什么你的事,她主要是跟我们讲故事、讲唐朝。”
“唐朝?”
“啊?”碣磨愣了愣,实在没法想象还有人不知道唐朝,“就是,汉人,你知道吧?赵颂那个种族的人,他们的新朝代。”
“外边改朝换代了呀。”
“嗯,改朝换代了。这个唐朝比汉朝还要强大,四方小国都要朝拜她,草原上的那几个民族自不必说;还有国家驾着船,远渡重洋也要来一睹她的风采......”
“远渡重洋?”
“海洋嘛。蒲昌海就是个湖,真正的海洋,比一万万个蒲昌海加起来还要大,比一万万座佛塔摞起来还要深。”
碣磨几乎有点同情蒲芸了,“那你,你这什么都不知道,你这几百年都在干什么?”
“行践。”他道,“就是度过这几百年这件事的本身。”
这又能如何啊?碣磨觉得直接质疑人家不礼貌,只好惊异地瞪大眼看他,在眼睛里写“这又如何啊”。蒲芸观察不出来他的意思,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会在苦修的过程中证道,领悟到至高无上的智慧。到那一天,我就会成为世上最欢喜的人,现在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收获前的耕耘罢了。”
碣磨实在无法理解,“嗯”地附和了一声。晚上蒲芸收拾好厨房后继续去寺庙里打坐,碣磨溜进他的房间,感觉这不像活人住的地方。一个盆、一个桶、两块毛巾、一个碗、一块盛着叠好衣物的木盘整齐排列在墙角,除了床榻,任何家具都没有。书也放在墙角。碣磨竖起耳朵密切关注外面的动静,一屁股坐在地上,迅速翻越那些书籍。
全是佛经,被翻得脱了线,没有他想找的东西。他颇为失望,书堆里都没有,这空落落的屋子的其他地方肯定就更没有了......会不会藏在床单下啊?他掀开床单,却发现有一个藤草编成的小袋子,被压得扁扁的,顿时精神一振。取出袋中内容物,却是鱼肠,看起来用草药腌制过,离体很久仍然有弹性。
他想不明白放个鱼肠干嘛,暂时将东西归于原位。
此后的日子很平静,他放羊,蒲芸打坐、种地,互不打扰,吃饭的时候就坐在一起闲聊几句。他总是给蒲芸讲外面的事,讲阿忍口中的大唐,还把听了一半的三国演义也讲了一遍,有些没记住的地方就自由发挥,最后编了个诸葛亮统一天下的结局;反正蒲芸什么都不知道,蒲芸爱听他讲,蒲芸也觉得诸葛亮好。
蒲芸还很寂寞,他知道的。他常看到那道身影走到大殿里去,不知过多久才出来;也常看到独木舟在月下的蒲昌海上飘呀飘,就是不靠岸。每次他把羊赶出幻境、到外面吃草,再回来的时候,蒲芸总是站在入口处看天空。有年冬天母羊在外面生产了,直到深夜都没能把羊群赶回来,蒲芸从楼兰的方向匆匆赶来,捡起一根树枝,和他一起赶。
蒲芸又在摁自己的后背,寻找硬壳轮廓的边缘。碣磨看见了,有些恼怒,“我对草原很熟的。而且咱俩的交情还没到这个地步,你要是泥化了我可担当不起。”
“交情没到这个地步吗?”
“阿忍死了。你在我身上弥补,她也已经死了。”
蒲芸看起来相当吃惊,他以为自己近几年已经学会与人相处了,现在看来仍有欠缺,没听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弥补?她是她,你是你,我以为我们每天一起吃饭、一起说话,就是朋友了。”
“你根本不知道朋友是什么,但我有过很好很好的朋友,我知道。你这样的是不算的。”言罢,他把怀里的小羊又往袍子深处裹了裹,大步向前走去。
这年他十四岁。青春期的孩子与老人不对付最正常不过。
蒸笼里有面饼,但蒲芸想了想,去抓了鱼,一边念经一边把鱼烧好摆上饭桌。他真的想搞清楚怎样才算是朋友。碣磨说,倘若你把赵颂使泥像复生的办法告诉我,我们就算是朋友了。
“这怎么能行?”蒲芸第一次皱起眉头,“你——你的心不好。这是违背世道的。这是我的修行!”
那你爹就是第一个违背世道的混蛋了,谁叫他惹出这许多事。碣磨摇摇头,感觉自己刚才又表现地太偏激了,语气缓和下来,“我下次教你赶羊?就在蒲昌海边。”
蒲芸又觉得自己的沟通理解能力不够用了,他到底是生气还是不生气?我们是还是不是朋友?为什么不吃鱼呢?
碣磨回到屋中,升起火,几只羸弱的小羊趴在墙边相当惬意。土墙到底是比毡房要挡风。其中一只小羊颤颤巍巍想站起来,腿却总在打晃,他仍坐在榻上,用靴子顶着小羊腹部帮它站起来。这样逗弄了一会儿,快要睡觉了,遂脱掉外袍。准备进行某项例行运动的时候,突然福至心灵。
他套上外袍,无声地溜进了蒲芸的房间,床单下居然还藏有鱼肠。和上回那个有些不一样了,估计定时换了新的;鱼肠壁很厚,有弹性和韧劲,因为用药汁处理过,碰到皮肤上时还有轻微刺激感。
不会吧?他差点放声大笑,不会吧?
第二天一看到蒲芸他就要撇过脸去,笑个不停,留得很长的发辫乱颤,像柳树的枝条。蒲芸还是打坐、劳作、说不出几句像样的话,到底是怎么撑过这两百年的呢?他仅是窥到这生活的豹上一斑,就已经能感受到其中煎熬了;但是由嫌不够,更加添油加醋地讲述外面的一切。
蒲芸积极地接着话题,但接得很拙劣,要么是重复自己不理解的一个词,要么是“真的吗”。四年的时间,普拉善倘若还在,该由牙牙学语变得会自己编歌唱了,连骑马都该学会了。这泥菩萨怎么原地打转呢?
只是话题沾到“使泥像复活的方法”上时,他会连话题也不接,沉默着吃饭。
就这样又过了四年。塞涅图用的一百斤的弓他早能拉开了,他甚至能拉一百五十斤的;辫子剪了五六次,仍然能够垂到腰上。他拉开挡在袋子前的木板——鉴于青春期的私人空间需求,他有时会拿木板把袋子挡住。
“伽衡,”他说,“我快比你大了。”
这个袋子从未被打开过。幼时在近乎癫狂的情况下剔出他的白骨,缓过神来后,再也不敢看。自己如今离纷争很遥远,离世界都很遥远,好像可以这样无限地活下去,像只泥潭里的王八——而伽衡,十八岁,婚礼前夜,突然袭来的死亡是什么感觉?你应该活下来的,比任何人都应该活下来。
“你可别觉得我把骸骨放在自己房里是变态。小时候大概有点吧,小时候很想你,”碣磨笑了笑,把辫子扔到而后,“现在也想,但主要是起个警示作用,人在太安逸的环境里是很容易变成王八的。每次我快忘记过去、甘心做王八的时候,看到这袋骨头,就会悚然清醒过来。”
一只小羊把嘴拱到了布袋上,他轻轻踢了一脚,把羊撵跑。
“我也没有太止步不前,还是有在好好生活的。比如说,我现在会做很多汉人的食物了,也学会了撒网捕鱼,还会料理庄稼地。挺不错吧?我现在很高了,小时候咱们打过赌,我要是能长到比你还高你就送我一头牛......我也不知道有没有你高。”
“其实我以前特别崇拜你,你知道吗?老幻想长大后跟你一同去打猎的情景,我觉得你应该——”他说不下去了,滑坐到地上,抹了一把脸,“——应该度过很完整、很好的一生。”
门口有母羊在叫。他重新立起木板,把取够暖的小羊拖出去。
蒲芸的模样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时光的痕迹没有留在他脸上,大概是留在他心头了。碣磨有时候说,你是汉人,却不懂得汉人的诗歌?汉人的诗歌是很好的,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你想她吗?
我都没和她说过几句话呀。
你想她吗?
想的。
泥土本为无情物,菩萨更乃得道人,而蒲芸是个无趣且失败的哥哥。某一天他终于这样承认了,碣磨立刻就道:“其实也是有方法复活她的,对不对?”
蒲芸无奈地叹了一声,望向面前这个虏人孩子——现在是个虏人男子了,高大的身形向自己的方向前倾着,极其具有压迫感。“我们这样的人,活着也不会开心的。”
“哪有这样的事?她都要结婚了。”
“碣磨,你太小,有些事——”
“我经历的比你多的多。”碣磨冷哼道,“你老的像妖怪又如何?”
“不要先急着反驳。你执念深重,自己就活得不开心。”
“你就开心吗?”碣磨站起来,带着报复的快感盯死蒲芸越来越苍白的脸,“假菩萨。在床单下放那东西,‘道’中的极乐你再活一万年都找不到。”
太爽了,太爽了。他现在看见漂亮的陶罐就想砸碎,看见草地上撒欢的小羊就想把它关起来,看见蒲芸这样慈爱友好的人,就更想看他现在这个惊慌失措、嘴唇剧烈颤抖的样子。世上的一切好东西都该比十八岁的伽衡更早粉身碎骨才对。带着愉悦的心情,他哼着歌离开厨房,回到自己房中编了会儿草鞋,准备睡下时,房门被推开了。
蒲芸披着一件带兜帽的长斗篷,手握如意棒,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微微朝他笑着:“用敦煌赵氏的血。”
他笑的时候其实是很有记忆点的,眉心会稍稍皱起来,还有酒窝,不似平日里那样面目模糊。碣磨猛地坐起来,不待他说话,蒲芸就再次开了口,语气有些急切:“碣磨小友,请问大唐怎么走?”
“出了蒲昌海,沿着疏勒河道往东边去。”他喊道,“跑啊,快跑啊!”
蒲芸连忙点了点头,转身飞奔起来。他大口喘着粗气,下床绕着屋子走了几圈,然后迅速收拾行囊、套上外套、挎上刀走了出去,临走时打开了羊圈的门,被迫分开的母羊和小羊咩咩叫着交汇到一起。
“以后下雨下雪,记得往土屋里躲,听到没?”
随手抓来一大公羊,骑着它出了幻境。现在自己体型太大了,就是这样肥壮的公羊,稍微骑几步都要双膝跪地,他也跟着从羊身上掉下来,顺势滚了几圈。青草混杂着泥土的苦涩气息钻入鼻腔,碣磨长长吁出一口气,爬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屑,大步向前走去。
他想起来与郑宗望说过,自己最喜欢的一首诗《行行重行行》,虽不解其意,但觉得念着很好听。意思自然会在长大后的某一刻突然击中他的——比如说现在。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