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玉门关的那一天碣磨百感交集,身边的所有人都说过想去大唐看看,不管是楼兰人、吐谷浑还是蒲芸,到头来,自己竟成了第一个踏上这片土地的人。不知道蒲芸有没有走到呢?守城的士兵找他要通关文牒,自然是没有,他拔刀就将二人杀了。城口到处都是长着异域面孔的人,现在推推搡搡乱成一团,他趁乱逃走,抓住路人便问:“知不知道敦煌赵氏?”
一连问了五个路人,第六个总算是知道,哆哆嗦嗦地回答:“是不是......做泥塑的那个赵氏?他们搬家了。”
“搬去哪里了?”
“我也不知道啊!但是他们家在敦煌很有名望,在别处就不一定了,想来最后还是会回来的吧?”
碣磨于是在敦煌等了半年,也顺带着把此地吃喝玩乐的都尝了个遍——至于说钱嘛,一半是偷来的,一半是当短工挣来的,倒也够用。还碰见了几个昔日打骂过他的吐谷浑,他们认不出他,只当他是突厥人,还友好地上来搭话。于是碣磨邀请他们一起喝酒,宴饮酣畅、其乐融融之时,笑着砍断了他们的腿,命他们一边爬一边学狗叫。
衙门在街上贴满了他的通缉状,敦煌是待不下去了。无妨,正好打算换个城市找。
可自从离开敦煌后,就再没能听见赵家人的任何传闻了。碣磨一开始并不心急,他的时间还长得很,何况大唐实在富贵迷人眼,一路找也一路游玩。金玉绣楼上,名山大川上,湖中雪亭中,美人怀抱里......女人身上的脂粉香气仍萦绕在鼻尖,但他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到那袋白骨。
我是活不开心的。
女人用一支羽毛扫他的鼻梁,“客官在想什么?”
“想自己像只水中捞月的猴子,身边的桃树果实繁茂,却没有精力去看。”
“您乐意吗?”
“我从不做不乐意做的事。”
“那不就得了,桃树到处都是,月亮就那么一个。”她咯咯笑着,用两根纤细冰凉的手指捏住他薄薄的鼻骨,左右摇晃,“心满意足,水中捞月又如何。”
这姑娘的名字叫银屏。碣磨其实很喜欢她,去看过她很多次、每次给的报酬都很丰厚,但离开这座城市后也并不会在梦中想起她然后浑身冷汗地惊醒。他一般不做梦,做梦也只梦草原。
普拉善如果还在,今年该十八岁了。
二十八岁的碣磨总算有了可持续发展意识,给自己办了个吐谷浑遗民的假身份,每换一座城市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工作,不再由着性子拔刀;还结交了几个好友,味道很纯正的汉人,遇见你的时候会拱手打招呼,谈事情的时候会引经据典、慢条斯理地说。即使当年被郑宗望留下了心理阴影,他还是喜欢这款汉人。
普拉善如果还在,今年该三十八岁了。
四十八岁的碣磨在黑市看到了一柄镶嵌绿宝石的短剑,是他当年垫着脚、看着沙加河从箱子里取出的那一柄。短剑被拍卖到了五十两黄金的高价,他买不回来,这个年纪也没有贸然去抢。顺着这条线索,他打探到了郑宗望的踪迹:先靠倒卖古董发家,然后在长安拥有了自己的商行,现在已是家业兴旺、子孙满门了。
过得挺好啊。他离开了,自己的命有更大的用处,不能丢在复仇上。
普拉善如果还在,今年该五十八岁了。
六十八岁的碣磨坐在船上听雨,好像没有多少时间留给他了,赵家人还是没有踪影。视力变得模糊,腿脚不再利索,拿筷子的手会微微发抖......朋友的子女写信邀他参加葬礼,灵堂上每进一个人就要嚎啕大哭,扶着灵柩说些怀念的话。碣磨虽也伤感,但这场面实在令人尴尬,待了一会儿就悄悄溜走了。
都说汉人含蓄,他觉得不见得,这哭的多叫人难为情。等到他死的时候......身边有没有人为他哭一哭呢?他走在路上,胡思乱想,一会儿觉得其实在楼兰和蒲芸一直相依为命也还不错,一会儿觉得自己应该成个家的,心中凄凉迷惘,最后步入一家酒楼要了酒。
我是活不开心的。
八十三岁那年,他得到消息:赵家人搬回了敦煌。
再次回到敦煌,敦煌宛若初长成的女儿,变得更漂亮了。原来光秃秃的石壁上开凿出了许多洞窟,路边随处可见骆驼和胡人,清晨可以听见僧人敲钟,夜晚可以听见歌女弹琴。他来到一家酒肆,打探赵府在何处的时候,隔壁那桌的带斗笠的客人低低笑了一声。
碣磨将手按在刀上。男人揭下斗笠,是一张温文儒雅的面孔,微微笑着朝他拱手。“闻某愿意告诉阁下赵府在哪里。只是事成之后,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碣磨冷冷道:“不过是找他求尊泥像,何来‘事成之后’?”
“就算是冒牌的文殊,也很难瞒过的。”闻辩嘴角上翘,随后解下腰间的短剑递给他,嘱咐在泥身化为肉身的三天之内割下两人的头发,头发务必藏好,不可毁坏。自己之后会去找他取剑。
“割下头发会如何?”
“失忆。你也知道带着那段记忆生活有多痛苦吧?他们应该有新的人生,不该再生孽缘、互相纠缠。”闻辩的语气虽然风轻云淡,但每一个字说出来都有种不容置喙的力量,你听他说话,就会不由自主地信服他,“赵家刚刚继任的家主叫赵无量,你把赵安忍交给他带走。”
碣磨把玩着那把短剑,点了点头。找到赵无量后略微说明来意,赵无量立刻就催促着出发,就像当年的赵颂一样;他身边的清秀男子看起来却有诸多担忧,伸手拦住:“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事?跟这来路不明的胡人深入沙漠腹地何等危险......再说了,又何必要帮这个忙,他可是要放你的血。”
“哎,摩诘兄,这你就不懂了。”赵无量大笑道,“一个雕塑师为了让自己的泥塑活过来,是什么都可以付出的。请老丈带路吧。”
碣磨恍惚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老丈”是自己。最终王维决定跟他们同行,三人同行,一个为了欲念,一个为了艺术,一个为了求真。刚出玉门关五十里处,他们就在戈壁背后发现了一尊泥像,被几十年的风蚀磨去半边身子,宛若一座微型雅丹,又像定格在死亡时刻的火舌,只能看出呈双手合十、闭目颔首的姿势,正向前迈出一条腿。
赵无量被这尊残缺泥像所带来的强烈视觉震撼效果惊了一惊,良久才道:“放反了,这雕的该是玄奘西行取经。”说着把雕像掉转了个面儿。
碣磨把雕像转回来,对着玉门关。
这又是被汉人的诗歌击中的一刻,汉人说春风吹不出玉门关。繁荣富贵、韶光美景到这里就会生生止步,你不是他们的人,也就一辈子都消受不起大唐的一个春天。
那袋白骨依然静静地躺在柜子上,躺了七十三年。碣磨如今把他带到大殿中,一根根取出拼起来,拼了一半赵无量就急着接手了这一工作,并指挥他出去活泥巴——对老丈真无礼啊,和年轻的自己一个样儿。依据骨骼复原皮肉是赵无量的拿手好戏,但仍需要碣磨坐在一旁,描述:“眼尾是上扬的,这扬过头了......脖子后有一道增生的疤痕......身体如果不方便雕琢的话,就直接雕衣服吧。”
赵无量此刻的神态与在沙州家中喝酒时看上去大不相同了,一言不发,只偶尔问一句“这里对不对?”或是答之以“嗯”,双目中放射出狂热的光芒;指腹在粗砺的骸骨表面游移片刻,再拈一把泥沾上去,像母亲对待自己的孩子。这个过程持续了两天,期间只吃了王维摘过来的水果。
“像不像?”赵无量转头问碣磨,见对方双目愕然,过了许久才道:“......像。”
赵无量“啧”一声,把碣磨拽近一些,“再仔细看还有什么地方要修改,指出来!”
就这样又改了一天,那盘腿闭目的泥人坐在殿上,就像某个放羊的午后,伽衡靠着树干睡着了一样。碣磨久久难以言语,赵无量看了碣磨两眼,不耐烦道:“不够像。你给我描述这个人。”
碣磨给不出具体的修改意见,只能主观性地描述这个人,光彩夺目、意气风发的,而赵无量听着这些描述居然真的能添补几刀。又是一天过去,再问“像不像”时,那双混浊枯黄的眼中已然有泪水。
这才像了。
他们将阿忍和伽衡的泥像搬到一起,赵无量撸起袖子,用雕刻刀在自己手臂上划开长长一道,开始往伽衡身上淋血,到血浸满泥像半个身子的时候,活人皮肤的质感才浮现出来;接下来又将手臂搁在阿忍身上,从下午到晚上,流出来的血越来越少,泥像还是没有动静。
赵无量嘴唇惨白,痴痴地就盯了阿忍这么一下午,问道:“这是赵颂做的?”
碣磨点点头。他又问:“是赵颂做得好,还是我做得好?”
“自然是赵颂做得好,他雕刻的是从未见过的人,你雕刻的却是原本就存在的人。”
赵无量沉吟片刻,又举起雕刻刀,一只手突然按住了他的胳膊。王维的脸同样苍白,看上去受了极大的冲击,“让死人复生,这本是不对的。何况你失血过多了。”
“什么......对不对的,摩诘兄你看,这是......神迹啊!”
“倘若人对生死、因果都没有敬畏——”
王维话未说完,突然感觉自己被揪着衣领扔了出去。那白发苍苍的虏人看也不看他,径直走到赵无量身边,用力挤压住他的伤口,迫使更多的血液流出来。赵无量双目失神,没过多久脑袋就耷拉下去,趴倒在泥像上,血河仍然兀自长流。
王维向前走了两步,急切道:“这无异于杀人!”
“杀人有什么稀奇的。”碣磨席地而坐,即使年事已高,他对付这两个文弱的汉人也如对付两只羔羊,“他今天就算是死,也得把血流干。”
说完话他突然惊了一下,回头看伽衡,伽衡的睫毛在风中微微摆动。他再没说话。赵无量还是命硬的,在血真的流干之前,阿忍恢复了肉身,碣磨心情大好,给他煮了红枣枸杞粥;又按闻辩叮嘱的割下两人的头发,将赵无量拉到殿外去议事。
听到自己要带走阿忍,赵无量简直喜形于色了,“她既是赵颂的作品,我自然会视她如珍宝。”
碣磨将两束头发也交给他,道:“我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走,此物还是交由你保存。”
“要它们永不现于天日?”
“便这样吧。”
赵无量用板车拖着阿忍走的时候,碣磨在殿中,没有相送。他揉着太阳穴,无穷无尽地后悔、怀疑涌入脑海,是不是不该把阿忍交给他?是不是不该割头发?将自己的罪恶一件一件清算下去,最后清算到是不是不该害蒲芸......我不可能活开心的。他拖着步子去砍了一棵胡杨树,木质很好,适合给伽衡做一把琵琶当礼物。
突然,痛苦抽离而出,脑袋一片轻盈地感觉又袭来。
斧头砍到了手,他浑然不觉,只是怔怔地仰头看去,树上着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