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尘埃落定了,属于人的声音全部消失,只有草原上亘古的风在吹拂,和这里一百年前、一千年前、一万年前一样。
碣磨不敢从水桶里出来,尽管蹲得腰酸腿麻,皮肤也被泡得苍白发皱。他知道自己应该出去看看有没有人还活着,但是他害怕,刚才马小满就倚靠着这水桶坐了半天,说话声通过木壁和水传到他耳中,低沉、模糊、幽幽荡荡,宛若恶鬼低语,他怕自己一冒出头就会对上那双恶鬼的眼睛。
就这样又过了一天,他憋不住尿,只能尿在桶里。最后实在是又渴又饿,怕是失去意识就再难以醒来,才鼓起勇气翻到桶外。空气中弥漫着食物味道,就是有点腥,像没有把血水处理干净的烤羊肉。
碣磨双膝一软,想要呕吐,但是胃里什么都没有,只吐出了一些胃液,烧得喉咙好痛。
四周都是烧成焦黑的尸体,死状狰狞的,面目全非的,散发着类似于烤羊肉香气的。他不敢看,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又蹲下了呕出一大股胃液,叫道:“伽衡!”
伽衡自然是其中的一员。他要是还活着,早就来找自己了。碣磨一时间无法理解这个事实,不是无法接受,是无法理解——所有人都死了,这怎么可能呢?虽然耳闻目睹了发生的一切,但是在潜意识中,族人们始终还在,或许在午休,或许去了后山放羊,只是现在没听见自己的叫喊而已。等到太阳下山他们会回应的。
他捂住眼睛,直着嗓子大喊起来,喊每个人的名字,喊到嗓子哑了都没人理他。松开手,一轮血色的残阳将草坡照成了红色,没有人放羊归来。
世界在顷刻间崩溃。他张开嘴大哭,却发不出声音;他冲到每具尸体面前摇晃他们、大吼大叫,手上黏黏糊糊的是血和皮,散发着食物香气。真的很香,和烤羊肉是一个味儿。尖利的耳鸣如箭簇一般射穿他的脑子,一瞬间他都不记得自己是谁了,绝望、痛苦和仇恨抽离飞走,头脑变得很轻盈。他觉得自己是一片云。
他痴痴呆呆走到营地中间,甚至唱起歌来。唱什么歌?唱我们的民歌呀,唱《陇头歌辞》: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一边唱,一边四处张望。只有一个人不是黑黢黢的,她是褐色的,是泥巴做成的雕像。
碣磨凑过去看,这女人一只手覆盖在怀中人的头颅上,一掌在身前立着。清明瞬间击中他,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哭泣,也伸手去触碰她怀里那人。“伽衡,伽衡,”他小声叫道,越捅越用力,差点把伽衡从阿忍膝上捅下去了;连忙又扶住他的身体,将他重新摆好。
阿忍的胸口上有一个大洞,不知道里面装过什么。想着阿忍肯定不会怪自己无礼的,碣磨也把手伸进去掏,她体内的泥是干燥的,手指很难更加深入,只能在原来的洞壁上抠下一些粉尘。继续深入,他摸到了羊皮纸的一角,立刻把并不具体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了那上面。
其实碣磨有一把短刀,但他不敢用,他担心这个形态的阿忍也会疼。
纸挖出来了,在她体内保存的很好,一点也没被烧到。他拂去上面的泥尘,辨认道:非是菩萨指明路,此乃阿忍赠伽衡。默然片刻,又去看反面,眼睛骤然瞪大——他怕自己又在刺激下精神失常了,闭了会儿眼睛,再睁开读,还是去楼兰的方法。
马全被汉人带走了,他灌满水袋,去山坡上随手牵了一只羊,就按照羊皮纸上画的路线开始走。走出一段距离想起什么,又飞奔回去,抓了一些泥土把阿忍胸口的破洞填上,这才继续前进。这段路走了不知道几天,饿的时候羊吃草他也吃草,困的时候羊席地而睡他也席地而睡。头顶没有毡皮阻隔,星空璀璨明亮。
于是唱歌。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最后骑着羊来到蒲昌海边时,一条独木舟几乎在同时从对岸划过来,但是速度不怎么快。从独木舟上下来个汉人,看着他,愣了愣:“请问你是?”
这大概就是蒲芸了。不知道是蒲芸长着一张大众脸,还是自己对于汉人有些连忙,碣磨从始到终都记不清他的模样。他说:“我是楼兰人,赵安忍引我来的。”
蒲芸性情相当宽厚,点了点头,“你既是楼兰人,这里本该属于你。请坐。”随即邀他上船,摇到湖中央时,又忍不住问,“赵安忍怎么样了?”
“她化成泥像了。”
蒲芸摇桨的节奏没有变化,他偏头望着碧波荡漾的湖面,轻声说:“我就知道。”
带碣磨进入内城,简单地收拾出一间屋子给他住、交代了几句后,他便兀自走了,留碣磨坐在榻上发呆。这里是楼兰。大人都说,人死了,魂魄都是要飞回故乡的,那现在族人们的魂魄在此地吗?若不在,楼兰其实和哪里都一样。这么多年过去了,族人们其实已经被同化成彻头彻尾的鲜卑人了,喜欢编辫子,喜欢草原,喜欢毡房,喜欢睡炕......他从榻上跳下来,觉得自己短短几天内懂了好多道理。
庐山烟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伽衡,我替你们看过了,也就那样啊。”他对着空气说,“这里没有羊。”
推门而出,观察城内陌生的建筑风格,陌生的祆寺和其内的灯具,陌生的瞭望塔、公厕,还有......麦田、稻田、果园。光是看如今寂寞荒凉的模样,他就能想象出当年的楼兰是何等富饶美丽了。但是这里不是我的家。他心中本就空落落的,看了楼兰后也并不想在这里久留,摘了两串葡萄果腹,便去找蒲芸。
蒲芸正在佛寺内打坐,他叩了叩殿内的柱子,“我想走。”
蒲芸并不睁眼,只是说:“都想走。只是你尚且年幼,我不能坐视不管......接下来去哪里?”
“我没有家人了,哪里都不是我的家了。”碣磨说,“我去死吧。”
蒲芸终于睁开眼睛:“你想要我帮忙做什么?”
“收尸。”
“我曾定下戒律,不离开楼兰半步。”
碣磨把短刀架在脖子上,“破戒还是见死不救,请菩萨选一个吧。”言罢就要刺,蒲芸飞快地扑过来打掉刀,淡淡看他一眼,去柴房拿了两柄锄头。楼兰没有马,因为用不到,他只能和碣磨同乘一只羊出去。
“带路吧,直去直回。还有我叫蒲芸。”脚挨到地面的时候他说,不经意地伸手摸了摸后背。
“你——不会因为这个变成泥像吧?”
他罕见地一笑,“你还知道挺多。”并不直面回答他的话。而碣磨刚才那股疯劲儿退下去一点,开始感到不好意思起来,在心里仍默默地叫了声菩萨。再次站在焦黑裸露的大地上,那股烤肉味已经消散了,被夏天的太阳一晒,蒸腾出**的臭气。
蒲芸实在没想到有这么多人、死状如此凄惨,立刻双手合十低声念诵起地藏经。经文念毕,挥锄挖坑。由于人数实在太多,难以一个一个地埋,干脆就挖一个大坑合葬在一起;碣磨也同意了,说这样热闹。两人持续挖了三四天,将尸体陆陆续续搬下去,最后搬到阿忍的时候,蒲芸不愿将她也埋进去,却要把她带回楼兰。
“因为她是你妹妹?这可不好使,她自己离家很多年了。”
“因为她属于楼兰。”
“人是哪里都不属于的。”
蒲芸静静地一笑,“你跟我学佛吧。”
碣磨又指了指伽衡,“带走阿忍也可以,这个人叫伽衡,是她的新郎,你不能把他们分开。”蒲芸听到“阿忍”的时候眉头跳了一下,听到“新郎”又跳了一下,只当他是小孩子胡闹,委婉地拒绝了,说没法把这样一具焦黑腐化的尸体运回去。碣磨掏出随身的短刀,直接开始剔除伽衡骨骼上附着的烂肉,剃得干干净净,像小时候伽衡教他处理牛骨头一样;又抱着这副骨架去河里清洗干净,拆散、收进自己的包裹里背着。
旁观的时候,蒲芸忍不住吐了,他连鱼也只杀过几次,实在看不了这孩子以如此血腥怪诞的方式处理自己的亲人。虏人孩子黑沉沉的眼睛里藏着妖怪,钩子一样盯着他,“带不带?”
背后的泥化面积越来越大了,不能再耽搁,他点了点头。临走的时候,碣磨唤来了山坡上位数不多的羊,一直将它们带到蒲昌海旁,又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建了个羊圈,很难说是因为羊离开人就无法存活还是因为草原的孩子离不开羊。伽衡的骨骸没有被下葬,虽说汉人有“入土为安”的说法,但伽衡以前说这是鬼扯,死后哪知道安不安的,这里的“安”是活人的心安。他便心安理得地将那袋骨头搁在柜子上,像搁一袋小米。
“阿忍住在大殿上,把你放高一点,你就离她近一点。”他仰头道,“对了,找回来二十三只羊,就这样养着吧。但是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吃羊肉了。”
找到蒲芸的时候,蒲芸正站在大殿中,与端坐莲台的阿忍遥相对望,不知道在想什么。听见脚步他匆匆背身迎来,“有何事?”
“你......每天吃什么?”碣磨的意思其实是自己可以去做饭。
“水果,野菜,粮食。我每日都会在厨房里蒸一笼面饼,摆一些水果,你若饿了,自可去取。”他领碣磨去了厨房,两人一人拿一张饼默默啃,啃得碣磨又想哭。面粉,大家以前都馋这个,楼兰怎么有这么多?
蒲芸主动说:“这是我第一次出幻境。”
“三百多年,你从来没有出去过?”
他摇了摇头。“也是第一次看见羊,第一次看见山峦。你们睡在草地上吗?”
“我们睡毡房里。你看见了那些黑黑的木架吗?在上面盖一层毡片,很便携。”
蒲芸又问了些问题,有的甚至离谱到可笑,譬如“明明是夏天,山顶上为什么有雪”“为什么你在前面走,羊都跟着你,它们为什么不自己跑掉”,对世界的认知真的匮乏到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