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法在哪里?”
贾峰咕噜咕噜地挤出几个字:“直接......杀我吧。”
他气息不匀,喘了好久才道:“你们,一个两个......他是会下蛊还是怎么着?”
“我......看着......这孩子长大的。”贾峰咧开血红的嘴,“他是个可怜的好孩子。杀我......”
伽衡环抱住他的脖子,用力一拧,贾峰的身体就在清脆的咔啦声中瘫软下去了。又是一支箭射来——从岸上射来的,他迅速伏在长草间,投过缝隙看到了骑马的五人,其中一人挟持着阿忍,她后背上插着被折断的箭,鲜血染红了一小片衣服。他的心难受地抽搐起来。不见赵无量的踪影,应该是阿忍掩护着他‘进去’了。
只听他们又议论道:“刚听到这里有声音的。”
“别靠近,再放几箭看看?”
几箭直直地朝着这边飞来,他翻滚一圈躲过,突然朝着载着阿忍的那匹马冲去,滑到了马屁股后。那几人尚且骑在马上拿弓,目标距离瞬间这么近,没有趁手的武器应对;那个一手揽缰绳、一手抱着阿忍的人更是什么武器都没拿,马被惊得抬起前蹄蹦跳时,他被伽衡从身后一把拽下去。
阿忍也跟着往下滑,一只手稳稳托住她的背,然后另一只手越过她的肩膀抓住缰绳,在腕上绕了一圈,马儿宛如提线木偶般乖乖地放下前腿,大步奔跑起来。
她惊喜地轻呼一声,想回头看他,却感到两片冰凉的嘴唇在自己耳后吻了吻,他说,别回头。
身后箭矢如雨,穿破空气,凄厉地呜鸣着。阿忍不知道它们都落到哪里去了,仍试图回头,“阿钦河,这样下去不行!”
“嗯,我数三个数,咱们就一起跳下马。我抱着你你不要动。”
她点了点头。
“三!”他喊道,策马跃入光线更加幽暗的树丛中,地上泥沼阴湿、杂草丛生,很容易绊住马腿。追兵穷追不舍,他们都是优秀的骑手,知道只要踩伽衡踩过的地方就没问题。几匹马越跑越快。
“二,一,跳!”
阿忍及时蹬着马镫纵身跃下,伽衡一手护住她颈部、一手环住她的腰,两人滚落在地——然后,没有停。阿忍明显感到伽衡在发力主动翻滚,滚得很快,天旋地转之间,她瞥见那马向前栽倒、半个身子都陷入泥里。是沼泽!承托住他们的有弹性的泥浆逐渐向下凹陷,有泥水滑落到她脸上。快要滚不动的时候,伽衡松开手,将她奋力扔了出去;他自己也因为反作用力猛地往下一陷,连忙仰起脖子,将口鼻露出来。
她摔在柔软的泥地上,背后的箭又往里推了推。顾不上锥心的疼痛,爬起来便朝伽衡喊道:“伸手!”
手不够长。他抽出盘发的箭杆,将头发用泥裹成沉实的一大股,朝她丢去。阿忍拽着他的头发往回拉,拉得他龇牙咧嘴,背部刚撞到岸边的石头,她就扑过来抓着他的手臂继续往后拖。
伽衡浑身脱力,站不起来,只能摆手示意了安全了,她却不依不饶地往后拖了好远,心有余悸似的。末了蹲在他面前,抹了一把他脸上的黄泥。
血水终于得以从填满泥浆的伤口中流出来,从他血肉模糊、透过脸皮能看到牙龈的左半边脸上泼下来。她无力地张了张嘴,泪珠比言语先滚落。
“给我抱一下。”他喃喃道,伸手把她按进怀里。
耳朵紧贴着他湿冷、剧烈起伏的胸口,世界里只剩下他心跳,砰砰,砰砰,砰砰,直到逐渐逼近的马蹄声加入。她早就看见了,沼泽中挣扎的只有冲在最前面的三人,后面两人及时勒住了马,绕了远路。
“阿钦河,”她小声说,“有人来了。”
他置若罔闻,仍然死死箍着她不动。阿忍于是松弛下来,在他怀中安宁地闭上眼。马蹄声近在咫尺的时候,她被轻轻推开。不忍心睁眼看,便仍维持着向前趴的动作,然后慢慢、慢慢地趴到地上,额头触地,宛如拜佛。
过了好久动静才逐渐平息。阿忍仍然不敢抬头,直到听见熟悉的口哨声才猛然跳起来,伽衡正吹着口哨、大幅度挥着手,招呼受了惊的两匹马回来。她于是连忙去撕了地上两人的衣服,撕出两条布,递给他一条。
伽衡不急着上马,他反手把卡在薄钢甲中的箭全部拔出来,绕到阿忍身后,“我看看你的伤。”言罢就替她层层褪衣,露出背部;阿忍被寒气激的一哆嗦,双手交叉挡在胸前。
月光流转下,她肩背上流畅平滑的曲线非常优美美,皮肤是朦胧的白,像清晨河上的雾气。伽衡却顾不上产生任何旖旎心思,他全神贯注地研究着伤口,还好不深,遂一点点循着箭射进来的轨迹往外拔,此法可以最大程度降低二次伤害,只是速度过慢。
阿忍浑身都颤抖起来,“阿钦河......”
“马上好马上好!”
“没关系,你别——啊!”随着一声痛呼,箭头被彻底拔出,伤口在刺激性的疼痛中被一片湿润柔软覆盖。她努力扭头,只能看到伽衡埋在自己背部的头顶。
他移开脸,用阿忍的里衣紧紧箍住伤口,又给她披上外套。“草原上都是这样紧急消毒的,”他眨了眨幽绿的眼睛,嘴唇和下巴上遍布血渍,像只温存的兽类。
两人上马蒙眼,松开缰绳。马轻快迈开步子,它的心眼比人的要明亮,看得见世外桃源。
没走出多远,清爽的水汽就扑面而来了。阿忍深吸一口气,解下眼罩,一轮巨大的月亮倒映在蒲昌海的碧波上。伽衡倚着马站着,久久凝视这一切:湖泊、田野、茂密的胡杨林,远处高高的城墙之后,城堡式建筑直插云天,堡顶不知道镶嵌了什么美玉珠宝,在月光的辉映下流转着银色的温柔光芒。
“陛下。”阿忍侧头望着他,“欢迎回家。”
没有预料中的欣喜若狂或者百感交集,伽衡看起来有些困惑,仍然朝她笑了笑。
芦苇丛中停着几叶独木舟,阿忍欢欣地冲过去,指着那些造型不同的独木舟说:这个是蒲芸做的,这个也是蒲芸做的,这个不知道是谁做的,至于说我做的......早就腐烂了嘛!她将伽衡拉上一叶独木舟,插桨入水,卖力地从淤泥中划出来。舟身猛地震荡了一下,伽衡突然扶着船舷跪下去,脸朝着水面。
阿忍差点没吓死,慌忙蹲下去扶住他,“怎么了?脸上疼吗?”
“只是头晕而已。我们先划到对面去再说......”他瞪大眼睛,阿忍伸出两根手指到他口中,按了两下舌根。她的表情瞬间凝重起来,伽衡跟着紧张,“怎么了?很严重吗?”
“赵安忍神通广大,放心。”她开玩笑道,扶着他站起来,“你走稳一点,湖上波浪大,我们休息会儿再过去。”
两人又回到滩地上。芦苇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湖边虽风大,两人贴在一起躺着却不至于太冷。伽衡的头痛越来越严重,完全平躺时胃液还一阵一阵顺着喉管往上涌,不得不努力压制着反胃。
阿忍的心跳的厉害,她连中风都不太会治,对外伤引起的脑出血更是一窍不通。事到如今,只能试一试了。遂拿出从高昌带走的针用火烧了烧,刺其印堂、太阳、太冲、十指,各放了十余滴血。伽衡突然面朝她坐起来。
她以为刺错了,吓得大叫一声。伽衡迷迷瞪瞪栽过来,下巴压在她肩头;脖颈上的动脉强烈鼓动着,隔着皮肤撞击阿忍的脖颈。
过了几秒阿忍才松了口气,伸手解开钢甲,从他透湿的衣物间掏出来;然后一下一下抚摸他的脊背。伽衡始终没睡着,不安分地动来动去,半夜时突然吐了,呕吐物顺着肩头向她背后流。意识到这点后,他似乎清醒了几分,连连往后挪。
阿忍迅速脱了外套,用干净的袖子给他擦嘴后扔远;接着把他按回怀里,轻声道:“没关系。”
她一边像哄孩子那样拍他,一边默念妙法莲华经,祈祷他什么事都不要有。地藏菩萨有发向众生的无边愿力,而她的愿力只集中在这一个人身上,愿他无病无灾一辈子,自己可以代为受过。念及此时她才惊觉,凡人居然能生发出如此磅礴的爱,把菩萨对众生的爱聚拢起来和我的比一比,她的真的更多些吗?
我要他平安。虽无地藏之神通,却有阿忍之诚心。
“对不起......”
“没关系的,乖乖。”
他仿佛极难受,不断地在她肩头蹭着,“这里不是家......没有长草。我、我已经是,彻头彻尾的鲜卑人了......好阿忍,我们回去吧......”
是坏阿忍,她害的你再也没有家了。
阿忍此刻已然落下泪来,仍拍着他,轻轻哼唱起来:“高高山头树,风吹叶落去。一落数千里......”
她唱歌跑调且难听,但他的呼吸真的越来越平稳,太阳升起时总算沉沉睡去。湖泊盛着朝晖在微风中荡漾。
阿忍想到另一个问题,赵无量不会做饭,又没带干粮,若自己不去做饭的话他真的会不吃不喝。就算再不放心,她也只能把伽衡从身上移开,用包袱把他的头部垫高;自己则划着船飞快地去了楼兰。
伽衡在离开怀中温热时就无意识地皱起眉。
做了好多梦啊,片段式的,眼花缭乱地闪:一会儿是沙加河盘腿坐在长草中,手中拿着一团红毛线、一团金毛线,往他头上比划,问结婚的时候编哪种更好看一点?他不去拿毛线,却去抓她的手,沙加河顷刻间消失不见,秃师父被他抓着,笑吟吟道,你这娃娃都要娶媳妇啦?他说你来观礼啊!秃师父又消失,阿爸阿妈牵着马,从明亮如镜的湖面上走过来。他许久没见他们了,忘了他们的模样,所以两人的脸都很模糊。最后是碣磨,弓腰驼背坐在炕上,像风蚀严重的戈壁,又像树皮脱尽的朽木。
他蹲下身张开双臂,像对待十岁的碣磨那样,说,来哥哥这里。
于是碣磨拄着拐杖朝他走来,越变越年轻,逐渐扔开拐杖,大步狂奔,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到我这里来!他呼唤道。十岁的碣磨扑过来勾住他的脖子,他把碣磨抱起来,转了一圈。
辛苦你了,辛苦你了。
碣磨化为微尘。
楼兰王城的仓库中,老人已经陷入沉思许久。围绕着他的是满屋重度风蚀的泥像,被原主人随意摆放、堆叠,扔入这个走风漏沙的小仓库中,弃如敝履。
当年他请求看一眼赵颂所有的泥塑作品,碣磨不允许。此后二十年他夜夜难寐,担心会有比那四位泥菩萨还精妙绝伦的作品藏在仓库中、不见天日,昭示着赵颂的最高水平。
今日得见,不过如此。
阿忍在外敲了三下门后,直接推门走进来。赵无量回过头,指着面前的泥塑问她:“我与赵颂相比如何?”
“不敢妄议。”
赵无量一晒,“你是敷衍。世尊有句话说得好,世上没有什么比保持‘本我’更重要的事情了,‘我’是因果的源头,‘我’能把控的比天地能把控的还要多。这个‘我’指的是众生都有的天真佛性,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赵颂的本心飘摇,诚不足为惧也。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他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周行七步,环顾四方,笑道:“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醒来时身上很干燥,脸上缠满了布条,疑似那两个士兵的衣物撕出来的。昨夜不觉得有多痛,现在疲倦的神经得到了充分休息,痛楚体验得很清晰,连着嘶了好几声。阿忍眼把水袋凑到他嘴边喂了点,又掰开一块松软冒热气的馍馍递给他,说:“本想等你醒来后一起进城的,但是义父不能离人,我就先进去给他蒸——”
“你背后,”他咳了两声,说话时几乎不动嘴,说得含混,“你给自己上药了吗?”
她背对他掀起衣摆,缠绕的布条上只有黄绿的药渍,没有新的血迹浸出来了。他这才松一口气,接过馍馍,“城里居然有小麦呀。”
“有,屯田军当年种的,后来是蒲芸在养,再后来它们自己长。”
伽衡翻来覆去地瞧,揪下来一小块碾了碾,又嗅闻气味,攥在手里没有吃。
阿忍扶他站起来,“先去楼兰吧,暖和舒适些。”
然而在站起来的瞬间他的脸色煞白,愣愣地低头看腿。阿忍心里跟着恐慌,面上还是装得云淡风轻,道:“不会走路了?过一阵子会好的。但是你要保证静卧休息,若还像以前那样乱动,我也救不了你。”他立刻点头保证,当下撑着她的肩挪一步嘶一声,再挪一步嘶两声,好不容易跨进了湖边的独木舟里,已是满头大汗。
她摇动双桨,独木舟缓缓从岸边退开,穿梭在芦苇丛中,灰白的芦苇在二人头顶随风飘动,像纤细的马尾巴。
他踟蹰片刻,对自己脸上的伤口也担忧起来:“我的脸会不会烂掉?我以前就见过一个乞丐,他两半脸是完全不对称,还漏口水……”
“我怎么可能让你那样?”
“我不质疑你的医术。”他一说话就感觉左脸的神经胡乱抽搐,用手隔着绷带虚虚按住,“只是,你以前说我好看,就是因为这个才对我有好感的。现在,唔,治疗也只是解决漏不漏口水的问题,肯定是好看不了……”
阿忍听罢埋着头笑了两声,最后忍不住仰头哈哈大笑起来,倒映着夕阳的水面都泛出细小波纹。
她打掉他乱摸的手,隔着绷带,亲了亲他的嘴唇。“你最好看。”
伽衡呆滞两秒,用双手捂住脸猛地弯下腰去。指缝间的脸红的像石榴。潮湿的水汽弥漫在二人周身,潮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推动舟身。扶他下船时,阿忍道:“浪大的时候,可以打到城头上。”
遂一指出现在二人面前的城墙,它伫立在血红的夕阳中,静候他们一百年了。
城墙和汉武帝在敦煌边境修筑的长城很相近,已经无法分辨是本来如此,还是屯田军翻修过的,主要由泥土垛筑,并用芦苇来加固、抵挡风沙侵蚀。因碱化的缘故,坚硬如石。
城门原来是胡杨木做的,早已全部朽毁。走进去,先经过各种各样的低矮房子,墙壁都由交互间隔的束柴捆层和垛泥层层层垒筑而成,避风的一面得以保存,迎风的一面大都松动了,一推就坍塌。
伽衡推塌一面后,不敢再推,宁愿弓着背从残缺处钻进去。屋内空荡荡,墙角长了芦苇,堆积着不知道是人还是牲畜的风干粪便。
但有的屋内还能找到一些有趣的东西,简牍、文书、陶片或是石器,简牍和文书上大都写汉字、盖汉人的章;石器上多有佉卢文。甚至还找到了一个金戒指、两枚汉代的五铢钱。
他惊喜异常,觉得自己是与祖宗们跨越时空相会了;但阿忍进去之前就知道屋内有什么。她的第一个一百年太无聊了,把这城市探索了个遍。
“这是麦子?这是燕麦?啊?他们给马吃燕麦?”
“那个是帽子吗?阿忍可不可以弯腰帮我捡起来——谢谢,是毛线织的,上面还插了羽毛,哎我就碾了一下它就破了。”
“二楼的平台是用来养鸡的?他们还养鸡?”
“阿忍,宫殿在哪里?”
“宫殿要一直直走。你今晚想住那里吗?”
他想了想,“你以前住哪里,我就要和你一起住哪里。”
阿忍以前住在偏殿中,主要因为偏殿后面有块小花圃。如此,两人还是走了很久,快到的时候伽衡实在是走不动了,她便没领他参观主殿,直接将他带到自己的住处。
床榻一碰就断了。阿忍直接将其挪走,往地上先铺厚厚一层干草,再垫上几件衣服,让他先坐上去;自己取刚倒好的药来,给他换了一道药,然后打扫屋子、做晚饭,期间伽衡一直趴在草堆上看着她,手中捏着的馍馍还没吃。
她的生活能力本就很强,找回过去的记忆后解锁了更多新技能。难以想象过去几天里她一边兼顾自己和赵无量,一边把马牵去磨坊磨出了面粉、揉成面团并发酵,迅速蒸出了一笼馍馍,然后采摘蔬果、网鱼,把灶台打扫干净并投入使用。既然能在世间踽踽独行几百年,阿忍必有源源生发出的生命力,以此抵抗世事消磨。
晚饭的主食是红薯粥,配了一道苜蓿炒鱼片,她给赵无量盛了一碗端过去,伽衡道:“他答应我们讲之前的事,现在却窝在那里不肯出来。”
“我昨天就忍不住都问了,我跟你讲嘛。”阿忍又盛了一碗,坐到他面前。伽衡指了指自己的脸,示意嘴动不了。她叫他右躺,拿了一条很细的木片,慢慢挑着往他嘴里喂。伽衡可怜兮兮地望着她摇头,她强硬地塞了进去,“张嘴。张一点点......张嘴我就把故事讲给你听。”
脑溢血患者会有舌根发硬的症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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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蒲昌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