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冯煦到底是如何不肯善罢甘休的,冯映灯并不知晓。她只知道某一日去学塾受教,望见刘茵领着满脸鼻青脸肿的金年与秦旭,绕着冯映灯走。
冯映灯自此倒是没再被他们刻意针对过。
冯映灯也并未因上次一番打架,就与冯映烛、程祁等人亲近。偶尔二皇子李明落主动来找她攀谈,她态度尚可,但也没有曲意逢迎。
转眼又是一两个月过去,迎来了炎炎的夏日。
冯映灯每日怠惰惫懒,即使是课间只有一小会的时候,她也要趴在桌案上休憩。
她在书塾里没什么朋友,自然也不会有人来打扰她。
宽敞开阔的慕学堂里,大多学子都在各自的座位上正襟危坐,等待教周易的王先生前来授课。
冯映灯迷迷糊糊的,一直到身旁的同窗,好心且轻柔地拍打她,提醒:“喂,别睡了,快醒醒,先生来了。”
冯映灯不情不愿地直起身子,揉了揉眼睛,隐约望见王先生还有些许距离才步入塾室。她顺便好奇地瞥了一眼这竟坐在自己身旁的不知是谁。
眼前是一位约莫弱冠的年轻公子。穿着一丝不苟的纯白锦衣,既是锦衣,除了洁净的白色,还有许多金银丝线刺绣的点缀。看起来既素雅,又尊贵。
但是这张俊秀的脸以及坐着依旧挺拔的姿仪,俨然有几分似曾相识。
冯映灯顿了顿,面上的神色从好奇不解到探究惊讶,末了竟变得恼怒嫌恶。
她轻拍桌子,要站起来远离少年,但是她刚冒头,已经走近的王先生便斥责道:“冯映灯,既已上课,你不好好地坐着,跑来跑去的做什么?”
冯映灯被骂得语噎,只能复地坐回去,开始思考,凭什么她先占到的座位,自己要走,还害得自己被王先生教训一顿。
于是,冯映灯小声而嫌弃地对那年轻公子说道:“这是我霸占的位置,你坐远一些,莫要碍了我的眼。”
年轻公子欲言又止,隔了一会儿,才正式开口:“我并非是来碍冯二姑娘的眼的,只是既然成为同窗,我想趁这个机会与冯二姑娘……”
年轻公子的话还没说完,堂上的王先生厉声正色地点名道:“冯映灯旁边的那位学子,莫要在学塾里交头接耳。我瞧你长得陌生,可是新来的学子,又姓甚名谁?”
年轻公子不得不站起身,拱手对着王先生施礼,回答:“学生确系今日才入书院受教。学生姓郑,单名一个逸字,字彦青。”
郑逸,郑彦青?可不是当初冯映灯在深巷酒肆不小心打伤的那人。也是因为这个郑逸打不过冯映灯,就与父母告状,这才惹得郑国公夫妇上门讨公道。冯腾不仁,冯映灯被拖去京兆尹府挨了板子。
冯映灯抬眸,恨恨地睨郑逸。
而同样知道这件事的程祁与冯映烛,皆转眸定睛向郑逸望去。眼见郑逸哪里都没选,就坐在与有他仇怨的冯映灯身边,怕是郑逸这堂课的意图不仅仅是受教听学。
冯映烛觉得有趣,忍俊不禁地回望程祁。程祁目光冷淡,只稍微一会便从冯映灯与郑逸那边,挪回到注视着堂上的王先生。
“郑逸是吧?”王先生不慌不忙地重复,又郑重地说道,“切记专心致志,方可增长见闻。若三心二意、心猿意马,只怕难有所成。”
王先生说完,郑逸再次恭恭敬敬地一作揖,回答:“蒙先生指点,学生受教。”
“坐吧。”王先生又道。
郑逸方重新坐了回去。但他并未因此真的专心听学,而是以更隐蔽小声的方式,捂着唇与冯映灯说道:“我是来与冯二姑娘致歉的。当时事出突然,我家仆从怕我重伤,这才着急与家父家母禀告。等我得知此事,家父家母已经备好了去往冯府的马车,我阻拦无用,这才一同前往。”
“我本想去到冯府,见状为姑娘开脱,只要姑娘稍微敷衍,将我爹娘搪塞过去便好。哪知事情会发展到那般地步,害得姑娘女子之身,挨了板子。我甚是愧疚。”
“冯二姑娘,对不住。”
郑逸话罢,更略略侧过身,对着左边的冯映灯拱手作揖。
冯映灯听他一番言论,本就不受用,见他还不管不顾地同自己施礼,也不怕王先生看见连着自己一起责备,遂没好气地反驳,“郑公子不必同我致歉。我打伤郑公子,公子的家人为公子出头也在情理之中。但既然我是因为公子才挨得打,我便不可能接受公子的道歉。公子本也不欠我什么。”
冯映灯说完,更稍稍向左挪动身体和面向,状欲远离右手边的郑逸。
郑逸却是靠近上来,继续说道:“姑娘若是还生气的话,我在深巷酒肆设宴,自罚三杯向姑娘赔罪。还望姑娘赴宴。”
冯映灯觉得好笑,“就深巷酒肆?我们书塾里随便的什么人去的都是誉兴楼。你一个国公公子也好意思请我去深巷酒肆?”
冯映灯觉得郑逸道歉的心不诚,既然不诚,他们之间也没什么好说的。
郑逸立马改口,“那就誉兴楼。我并非不愿花费,请姑娘去豪奢的地方,只是你我的恩怨始至深巷酒肆,也应当终结于深巷酒肆。”
奈何冯映灯已经不吃这套,冷哼了一声,漠然地回答:“我不去。”
“姑娘当真如此生气?”郑逸状若不解,认真地询问冯映灯,自言自语地接着说,“当日那番争执,会使姑娘落得那般,也并非全是郑逸一人之过。郑逸纵然无心酿下了祸事,但是姑娘也已教训过郑逸。看在是姑娘先动手的份上,以及郑逸的颅顶还留有一个疮疤,望姑娘与郑逸冰释前嫌。”
郑逸说着,更稍稍撩开额前的青丝,暴露出那条约有小半个指节长,虽已长好,但皮肤俨然比周围都要白的疤痕。
疤痕隐藏在发际之中,并不明显。
冯映灯一时有几分愧疚,但转念一想,只不服不忿地回答:“这点疤痕等再过些时候就好了。正如我身上挨过杖责的痕迹,也并非一丝不可寻。这不足以让我与公子冰释前嫌,以及……”
冯映灯有一肚子的委屈和牢骚,想与旁边的郑逸发泄,刚转回眸,与郑逸四目相对,认真地开口,“你是不知道……”
堂上的王先生突然点冯映灯的名,“前几日让诸位回去背诵《周易》,今日,我便来抽查抽查。冯映灯,请答周易第四十四卦姤卦九二爻何解。”
冯映灯霎时开始冥思苦想,嘴里念念有词,“《周易》四十四卦……四十四卦,九二爻辞。九二,包有鱼,无咎,不利宾。象曰:包有鱼,义……义……义什么来着!”
冯映灯越想眉头皱得越紧。随之身旁响起一阵紧凑的翻书声,不久又传来郑逸刻意放低的嗓音,提醒:“义不及宾也。”
冯映灯立马接上,“象曰:包有鱼,义不及宾也。”
王先生闻言,还算欣慰地捻须、点了点头,继续问道:“那第五十三卦渐卦初六爻呢?”
冯映灯顿时语滞。她虽然确实背了《周易》,可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才背到四十八卦。怎么王先生就要提问他她第五十三卦?
冯映灯急得双手抓紧了裙裾,无法之下,她只好看向身旁的郑逸。郑逸笑意盎然地告诉她,“初六。鸿渐于干,小子厉。有言,无咎。象曰:……”
冯映灯跟着重复:“初六。鸿渐于干,小子厉。有言,无咎。象曰:小子之厉,义无咎也。”
“不错不错。连冯映灯你也能如此大差不差地背出周易卦象,吾心甚慰。”王先生说着已是笑容满面,旋即也懒得抽查其他人,又道,“接下来我们继续讲解周易六十一卦孚卦……”
冯映灯总算得以安心地长舒了一口气。旁边的郑逸眉开言笑地注视着她,又在说道:“今日我帮了冯二姑娘,冯二姑娘既承了我的情,不知是否仍然不愿赴宴誉兴楼,接受我的赔罪?”
冯映灯迟疑了片刻,而后实在是受了别人的恩惠,不好意思。心想着确实自己挨打也不能全怪郑逸,要怪还是怪冯腾。
冯映灯随后回答:“行。看在你今日帮过我的份上,这场宴飨我就去了。我也愿意接受郑公子你的致歉,不过郑公子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郑逸疑惑不解,反问:“什么条件。”
冯映灯一本正经地说着:“如果以后还遇到今日这样的状况,夫子向我提问,我答不上来,你依旧要在下面小声地提醒我。”
郑逸顿时哑然失笑,点头如捣蒜,说着:“好,郑逸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定不会叫冯二姑娘受到夫子的一点责备。”
冯映灯这才也破颜展唇,目光如炬地看向旁边的郑逸,认真地开口:“那么一言为定,谁说话不算数,谁是小狗。”
冯映灯望着郑逸的瞳眸亮亮的,言语有趣又单纯。郑逸觉得她的眼睛像星辰,人如未雕琢的璞玉,虽然看起来粗粝,可是雕琢过后一定莹润美丽。
转眼到了散学的时候。
二皇子李明落今日得了兴致,特地邀约冯映灯,“映灯,我们散学一起走吧,去城中的街集上买肉包子吃。”
冯映灯想也没想地就拒绝,“不了,我今日有约。”
而后那个新冒出来的郑逸,催促道:“冯映灯快点,走了。”
冯映灯眉眼弯弯地跟上他。
李明落随即转眸,意味不明地看了身后的程祁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