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知书院的女学只开设一间塾室,不区分出身与年岁。
若是有年纪小,跟不上的,先生并不会刻意照顾。但倘若愿意主动询问,先生必定倾囊相授。
冯映灯早就知晓自己要与冯映烛做同窗,虽千百个心不甘情不愿,但仔细想想,她和冯映烛在冯府时不也算处于同一屋檐下?
是而只要老死不相往来,冯映灯觉得自己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冯映灯是在敲响早钟之后,方才跟随着女学的邓先生前往塾室。
邓先生也是位女子。瞧上去约莫三十来岁,头发乌黑明亮,映衬着雪白的脸,像是一幅妙笔神功的水墨画,温柔婉约。
不过,同窗的女学子似乎并不如冯映灯一样想。她们原本在塾室里还嬉笑打闹,望见邓先生走进来,立马正襟危坐、闭嘴息声。
邓先生只目光冷淡地环顾堂下,几乎所有被她目光掠过的同窗都匆匆地低下头。当然,也有几人,不仅不垂头,反而更迎着目光昂首挺胸。
其中冯映烛,与这两者都不相同。她安安静静地坐着,也目光平常地直视邓先生。邓先生看别人大多没什么情绪,但看到冯映烛略带了几分欣慰。
冯映灯猜,冯映烛应当是这间塾室里十分讨先生喜欢的好学子。
她不屑地看冯映烛。邓先生巡视完堂下,便来望冯映灯,声音清冷地说着:“今日,我们女学多了一位新同窗,便是这位冯映灯,冯姑娘。”
“冯映灯今年十六岁,在入学塾之前,未曾真正地学过经史子集。是而,若她有所不懂之处,望各位尽力相帮。”
“冯映灯,你就去坐在那边。”邓先生伸手朝着堂下,指在靠近塾室后门倒数第三排,与坐在第二排的冯映烛差了三排的斜后方。
冯映灯暗自在心里庆幸还好不是坐在冯映烛身边。
她依言走下堂上,去到自己的书案与坐垫前。周围的其他同窗不约而同对她投出探究、打量的目光。
也有人在窃窃私语:“你们觉不觉得她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自然耳熟,冯映灯、冯映烛,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是姊妹俩呢。”
“有没有可能她们真是姊妹?”
“你们什么意思?”
“我是说,这位冯映灯才是御史大夫冯腾的亲生女儿、冯氏三年前寻回的千金。而我们的老同窗,冯映烛,不过是个假玩意。”
说这最后一段话的是坐在冯映灯正前方的一个穿着橙色绢丝绣金纹石榴花襦裙,瞧上去约莫有十八岁的长脸少女。
少女皮肤不算白,颈项与面上稍有色差,但面上的妆容十分精致,显得面若桃李、唇红齿白。
冯映灯多看了那石榴裙少女一眼。
等她在石榴裙少女身后坐好,邓先生提醒众人道:“今日我们讲《列女传》第二篇贤明传之周宣姜后,我劝你们都认真些,半月后考校,我便会从中出题。”
此话一出,满塾室中的女学子大多都闭上了嘴,不敢再议论纷纷,而是急忙打开自己面前已摆放良久的《列女传》书册。
石榴裙少女倒是漫不经心,见邓先生说完话就没再注意自己这边,立马转头对着冯映灯,熟络地笑道:“冯姑娘,你叫映灯是吗,以后我就唤你阿灯吧。我是御史大夫之下少府刘大人的女儿刘茵。”
“刘姑娘。”冯映灯虽然不太适应这新同窗的自来熟,但她还是努力做到礼貌地回答别人。
石榴裙少女刘茵顿时娇俏地嗔怪,“我都唤你阿灯了,你还叫我刘姑娘,也太见外。若是你不介意,我比你虚长几岁,你便唤我阿茵姐姐。”
“阿……”冯映灯实在有点难以启齿。
她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一本正经地称呼过谁为“姐姐”。
刘茵见状,赶忙状若无碍地更笑,安抚道:“没关系,你不习惯这么喊也没关系。那你就当我是与你同岁的友人,叫我阿茵便好。”
“阿茵。”冯映灯稍稍点头,总算能顺畅地叫出来。
刘茵听了,满面的欣然,先是回眸又望了一眼堂上的邓先生,看邓先生有没有注意到自己,见没有复地侧首与冯映灯说着,“你的名字真好听,映灯,既温暖又明艳的感觉。”
“不过灯只是器具,烛才是火源,你没叫烛是因为这个名字被别人抢走了吗?”刘茵有意无意地看向斜前方正视堂上邓先生目不转睛的冯映烛。
冯映灯顺着刘茵的目光也望过去,霎时面有愠色,不悦地回答:“区区烛火罢了,还不是稍一瓢水便能浇个透灭。眨眼之间的东西也妄想与灯台比长久?”
刘茵当即附和,“是是是。我也这样想,明明阿灯你才是冯府那个唯一的真千金,她一个鸠占鹊巢的野鸡,竟还理所当然地当起冯大姑娘了。”
“阿灯你别生气。这冯映烛在塾室里不常待人友善。故而,我们都不喜欢她。你放心,至少在我心里,她根本比不上你。”
刘茵璨笑着,更欲伸手去捏冯映灯的。
冯映灯被这突如其来的亲近触碰弄得有些不自在,先是愣了愣,而后望着刘茵源源不断投注过来意欲讨好的殷切目光,只能接受地对她回以笑。
冯映灯虽然觉得刘茵乍来的亲近有些奇怪,但或许其他的名门贵女本就是善于交际的。也就没多想,还很庆幸,自己刚刚入学,就交到了一个看起来不错的朋友。
俩人说说笑笑,直到这一整节女学课上罢。
邓先生抱着书离开塾室,塾室顿时像沸腾的锅釜闹炸开来。人声鼎沸得堪比菜市。
饺子趁着短休来与冯映灯关心、问候几句。
冯映灯正告诉饺子,自己刚才学了《列女传》,原来《列女传》不是《烈女传》,并非要求女子要三从四德,而是应当温婉贤良。
饺子听得高兴,羡慕地拽着冯映灯的袖袂,期待地说着:“包子,要是我也能读书就好了。”
冯映灯笑意盎然,拍了拍饺子,信誓旦旦,回答:“饺子你放心,以后我在书塾里学到的东西,等回到家里,我都讲给你听。这样,你也算是上学了。”
饺子惊喜地高呼,“好诶……”
但是,很快饺子软糯雀跃的声音就被不远处的争论掩盖。
起先是一个还算熟悉的声音。是刘茵,领着三四个人围在前方冯映烛座位的四周,双手抱胸,趾高气昂地说着:“我当我们冯大姑娘多威风、高洁的出身呢?原来只是个野种罢了,也就是御史大人好心,还把你这种来历不明的货色留在家中。”
“从前,你一个人在书塾里,别人还不知道。如今冯家真正的千金也来读书,你觉不觉得羞耻?人家才是堂堂正正的勋贵血脉,而你说不定连个野鸡都不如。真可怜。”
刘茵的嗓音尚未完全落下,坐在冯映烛右边,看似与冯映烛关系不错的一穿着靛蓝褙子的少女,立马气愤地站起来,指着刘茵,怒声,“刘阴暗你在口吐什么污秽?别人的家世出身与你有什么关系?你别张牙舞爪的,莫看映烛她出身未必多尊贵,但就算再卑微也学识过人,总比你这种只知仗势欺人,一点文墨都学不明白的白痴,强多了。”
“你说什么!”刘茵怒不可遏。
其他在争论发生处附近的其他同窗也随之附和,“就是啊,刘茵。大家都是同窗一场,何必说话如此难听?映烛她并非御史大人亲生,我们不是早就知道了吗?犯不着一天两天,天天都拿这事来挤兑映烛。”
刘茵更加不满起来,先是反驳众人,“你们啊,都是被卑贱之人迷惑了心智。这冯映烛惯会收买人心。”然后继续针对冯映烛,“冯映烛你说你吃穿用度和人家亲生女儿差不多,你就不羞愧吗?御史大人和夫人可不是你的亲爹娘,你还借着他们的面高傲起来?我看啊,与冯氏真正的千金映灯不起来,你连街边的乞丐都不如。”
听到刘茵骂乞丐,坐在自己位置上的冯映灯略觉不对劲地挑了挑眉。
饺子又扯了扯冯映灯的衣袂,像是在希望冯映灯可以开口说些什么,无论是为乞丐辩驳,还是为别人辩驳。
饺子轻声:“那姑娘说话也太伤人了。”
冯映灯只摇头,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之态,告诉饺子,“管她呢,反正她骂的是冯映烛又不是我。她想骂就骂呗,冯映烛自己都没发声,我们替她操心什么?古人不是说了吗,多管闲事必自毙。”
饺子不敢相信,反问:“古人是这么说的?”
冯映灯心虚地直笑,“大概是这样,大概是这样。”
饺子郑重地又道:“可是包子,我总觉得我们装作没看见,这是不对的。都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再讨厌冯映烛,也不能纵容别人欺负她啊?更何况那个别人还说我们乞丐的不是呢……”
冯映灯不以为然,“可是我们已经不是乞丐了。”
那边,刘茵的讥讽之语还在继续,“冯映烛你装什么清高呢,自己不说话找其他人为你出头,然后装作委屈巴巴地勾引别人心疼你是吧?你可真有心计,我怎么不像你这么能装呢?”
“怎么,平时不是很能说吗,现在故作什么文静、柔弱?莫非又在等着哪家的贵公子来英雄救美?”
刘茵说到激动处,更伸手去推冯映烛。旁边的人拦着她,她就示意身后的其他三四个人拨开人群,让她单独对付冯映烛。
饺子看不下去,又在要求冯映灯出面,“包子!”
冯映灯不为所动。眼见两边就快打起来,从门外走进两个身形挺拔的年轻男子。
一个目光如炬地望向冯映灯,另一个拨开人群,走到刘茵和冯映烛中间,大声呵斥,“你们在做什么?书塾乃是圣明之地岂容你们私相斗殴。还有你,这位姑娘,你方才说的话,我在外面都听见了,既是世家贵女怎能如此满口污言秽语?冯家的人都没有出面,你一个外姓着急什么?”
冯映灯目光一凝,顿时觉得好笑,得,还真有救美的英雄出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