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市时间十二点到两点,厨房一般八点就开始准备,厨房外则是十点到就可以。
许知侨作为餐厅老板,家里又信奉“君子远庖厨”的那套,他自然来得也晚。不过今天是个例外。
天刚亮,他便一大跑早来开门,正好撞见从市场采购回来的方居安。
“居安,今天怎么这么早啊?”他笑眯眯地同方居安打招呼,半点没有老板的架子,“还打算来帮忙开门呢,看来不用我帮忙了。”
“现在帮也不晚啊,午市十二点才开始呢。”方居安面无表情地说,“鸭腿不够了,周末前你最好把它从菜单上拿掉,否则……”
“否则什么?”许知侨注意到台面上那满满一大袋子的新鲜鸭腿,不由怪道,“你不是买了吗,怎么会不够呢。”
“老板,这个是生的。”方居安没好气地说,“要把它变成能入口的油封鸭,得花上十天左右……”
“何必呢。”许知乔摆了摆手,“干脆不要做油封鸭了,就直接改香煎吧。”
“如果换香煎鸭腿,我只能再去一趟市场了。”方居安拿起一只鸭腿给许知侨看,“这是骡鸭,又叫半番鸭,比一般鸭子更肥,不经处理直接煎的话,恐怕会有些油腻……”
“知道了大厨,我这就去改菜单。我们之前说好的——厨房的事你说了算。”许知侨妥协道。
虽然他们是老板和员工,更是相识多年的好友,但在餐厅和厨房的事情上,许知侨向来尊重他这位朋友,这位餐厅主厨。
“谢谢老板。”方居安低头浅浅举了个躬,一本正经地谢道。还真是态度恭谦,要不是许知侨了解此人的真实个性,他几乎要误会是真的。
“别演了。不过话说回来,鸭腿为什么不够了?虽然是招牌菜没错,可我记得平时点的人不多啊?大多客人不都爱选些羊排鹅肝之类的吗,怎么库存会突然出问题?”许知侨收起刚才的玩笑态度,公事公办地问对面。
方居安回他以一个标准微笑。
“恐怕这要问昨天那位客人了。放着好好的生日不过,非要跑来餐厅等人。不但在这里待够一整个晚市,还消耗掉五份鸭腿——要不是拖到餐厅关门,我怕连最后一只腿她也要吃光。”想起昨晚那位迟珈小姐惊人的胃口,方居安摇摇头,一脸不理解。
“客人,哪个客人?顾总的侄子?林小姐的妈妈?还是别的什么人?”许知侨装傻。
“是你女朋友。”方居安打断他,“你也太过分了,给人订那么小的蛋糕不说,连面也不肯露一下。难怪人家化悲愤为食欲,吃了那么多鸭腿……”
“停停停……谁说她是我女朋友了?迟珈?是她这么告诉你的?”许知侨皱起眉。
“难道不是吗?她可等了你三个多小时,最后都哭了,蛋糕也不吃就走了,不过可能也没胃口了吧,吃了那么多鸭腿,说不定晚上都睡不着了……”
“可我的确临时有事啊。再说了,她吃什么,吃得多不多,这也关我的事?”许知侨感到很冤枉。
“裕民,镇尧,雨何,我们大家都觉得你有责任。”方居安一脸严肃,“不然,人家为什么专程在生日这天来餐厅找你,不就是想让给她过一下生日吗?你倒好,人没到,你接个电话就跑了……”
“天哪,我可一直把她当妹妹来着。”许知侨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手势,“谁知道她突然转移目标了,我和她可没有过节……”
“你这是什么意思?”方居安抱着双臂,眯起眼睛打量许知侨,“难不成你还有其他好妹妹?
“什么好妹妹坏妹妹的……许知侨言辞含糊,眼神躲闪,方居安看在眼里,更觉得他可疑。
看来真是有别的好妹妹了,不,也许是坏妹妹也说不定——不然怎么会放任迟珈空等他几小时,不是鬼迷心窍是什么……
想起昨晚迟珈泪眼朦胧的样子,方居安心中不禁生出些许同情。
也许他该想办法帮帮她。可是要怎么帮呢?
其实方居安帮过不少女孩,具体帮忙方式正是通过他的老本行——教她们做菜。
俗话说得好,想抓住男人的心,就先抓住男人的胃。女孩们跟他学了几道菜之后,竟然真的纷纷有了心仪的对象。不过方居安就不知道这究竟是因为他教的好,还是女孩们在学习的过程中收获了什么别的东西。
其中,有个女孩曾告诉他,从他做的菜里尝出了爱的味道——没错,她也是那么多女孩里方居安唯一心动过的一位,只是还没学完,她便离开了他,不知去向何方……
“喂,想什么呢?你不是说这汤要一直搅的吗,怎么停下了?”
“什么?”方居安反应过来,忙低头检查——蔬菜和肉组成的絮状物已经沉下去,在锅里聚成一团。
他忙用勺子轻推几下,却还是晚了一步:已经有几点深褐色肉屑糊在了锅底,味觉敏锐的话一定尝得来……
他不无遗憾地伸手,想把那锅汤端走,却被许知侨制止。
“我知道你这个人完美主义,精益求精爱惜羽毛——可作为老板,我还是要说一句:不过就一口开胃的汤,真没必要那么讲究啊!就这么倒了多可惜……”
“那留下来做员工餐。”
许知乔扬起眉,一脸难以置信。
“怎么,在你心里,员工就得吃客人不要的,我是老板都没你这么封建……”
“那你一个人吃。”在这个问题上,方居安倒颇有原则。
“别开玩笑了……”
许知侨想了一会,突然有了办法。
“……不如这样好了:今天午市,汤就作为赠品免费派出去,到店的客人每人一份,要是谁能尝出汤里的糊味,我许知侨就请她在餐厅里吃一个月,怎么样?”
许知侨绝不是小气的人,可请人在餐厅免费吃一个月的饭,还是未免有些过分大方了。
这里是一家名叫beau que的法餐厅。Beau que,谐音“不亏”,“不愧”。虽然不是什么米其林之类的高档餐厅,但也属性价比十足的品质之选。在beau que,客人只需花两三百元便能尝到一套有相当水准的时令菜,且餐厅向来也秉持薄利多销,回头客优先的原则。尽管店里贵价菜不多,黑松露之类的珍贵食材也是每日限量,可真要天天免费请人吃,就不会亏本吗?
许知侨是个头脑清醒的人——不但清醒,而且善于计算,绝不会让自己轻易吃亏。这样的人,竟然愿意为了一次打赌,免费请人吃一个月饭?假设一天五百块,一个月就是一万五——几乎赶上餐厅一个月的利润了。
方居安满腹狐疑地看着他,实在想不出他这么做的理由。难道只是一时兴起吗?
“……但相反,要是没人能尝出汤的问题,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果然另有目的,方居安了然似的一笑。
“行啊,赌就赌。”
对于店里客人的品鉴水平方居安还是挺有信心的。
午市一开,许知侨就在前台守着,宣称将尽心尽力地向每个进店的人推荐那道糊了的汤。甚至,他专程跑去打印店做了张宣传海报贴在进门处——一副大公无私的架势。
对两人的赌约,店里其他员工也有各自的看法。
段雨何,店里唯一的女侍应,她认为肯定有人能尝出来。
“主厨出菜标准一向很高——他经手的菜,没有客人挑得出毛病。我们店有那么多熟客,想必是因为,主厨的菜把他们的嘴都养刁了吧?只要有熟客来,我不信没人发现。”
平素爱和她斗嘴的侍应陈镇尧不以为然。
“什么嘴刁,纯粹是跟风,附庸风雅吧。你也不看看,有几个人是真正用对了刀叉的?我看哪,比起菜的味道,他们关心的根本是拍照好不好看,发朋友圈多少赞而已……”
领班龚裕民也有些怀疑,但又觉得不至于一个都没有:仅仅三五个人可能尝不出,但假如有十几二十个客人,应该还是有人能尝出来吧?赌局的输赢大概还得看今天生意如何。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那么多客人喝了汤,却没一个人尝出来,老板赢了开心没错,主厨说不定要伤心了……
叮——悦耳的铃声响起,龚裕民回过神,立刻迎了上去。
来人是一对母子,也是今天的第一桌客人。母亲约四十的年纪,衣着简单不失优雅,龚裕民认出她上周来过两次。她儿子倒第一回见,估计还在上学,一身普通牛仔,打扮颇休闲。还好餐厅没有着装要求,所以也无大碍。
“欢迎光临beau que——”
龚裕民及时将两人引入靠窗位置。
“靠窗座如何?今天想要点什么?”一边说,他一边双手将菜单奉上。
女人看了眼儿子,他一脸无所谓地坐下,望向窗外。
“就坐这吧,挺好的。”她微笑着接过菜单打开。
“时令沙拉,奶油蘑菇意面……还要一份小羊排。”她几乎没看里面的内容便点了几道。
女人关上菜单,正欲把它交还给龚裕民,忽然发现对面的儿子不动——菜单依然好好地放在他手边,没有打开。
“小乐想吃什么?尽管点,妈妈请你。”女人重新打开菜单,笑着问道。
“我不用。”男孩表情冷漠,“我待会回学校食堂吃。”
“哦。”女人不自在地动了一下,有些尴尬地翻起菜单,想再为儿子点些什么。
“老板今天送汤,每位客人都有。另外红酒烩鸡也不错,就是分量比较大,我让厨房给您上半只,大概一斤多,您觉得可以吗?”
女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小乐最喜欢吃鸡腿。就是不知道这个红酒会不会不好?他下午还要上课……”
“您放心,虽然用到红酒,但您吃的菜里肯定没有酒精了,这点我们主厨向来很注意的。”裕民保证道。
“那好,给我们来一只吧,半只我怕会不够……就算吃不完也可以打包,对不对?我们小乐带回去,和室友们一起分享,好不好?”女人笑眯眯地说完,男孩的脸色也缓和许多。
“当然可以打包。”龚裕民微笑点点头,“我现在就去厨房为您下单,稍等。”
龚裕民端着赠汤刚从厨房出来,立刻被小雨和镇尧围上。
“老大歇会儿,我们来。”镇尧自告奋勇地接过托盘里的汤,把它们放在一早备好的餐车上。
“就是,这些上菜的杂活,让我们干就行了。老大你就专心接待客人。”小雨举起装满柠檬红茶的玻璃壶,咧嘴做了一个标准微笑表情。
龚裕民知道他们在打什么算盘,但也没有阻止,他的确有心让这两位新员工多锻炼一下。
“您好,这是赠送的汤。”镇尧把汤盘分别放到二人面前,“请慢用。”
镇尧退下,小雨紧接着上前,开始殷勤地给两位倒茶,一边好奇地盯着他们的动作。
男孩似乎是口渴,没等小雨把茶倒满,他已先端起汤盘,三两口把汤喝个精光。放下碗,似乎还觉得不够,又要去端那杯刚倒好的红茶。
“小心烫。”小雨赶紧提醒他。
见状,女人把举到嘴边的汤勺放回碗里,将面前的汤重新推向儿子。
“渴了吧小乐?把妈妈的汤喝了。”
段雨何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份汤全进了男孩的肚子——这猪八戒吃人参果的架势,尝得出来才怪呢!真可惜,那位女性客人看起来很有品味,说不定尝得出的……
她失望地走到一旁,去给男孩拿温水。
“怎么样,没话说了吧?我就说尝不出来……”陈镇尧贱兮兮地凑过来。
“哼,要不是那小孩把两份汤都喝了,怎么会尝不出来?”段雨何不服气地反驳道。
“哟,你还较上劲了?要不我们也来打个赌,怎么样?”陈镇尧挑衅道。
“赌就赌,还怕你啊?”她做了个鬼脸,转身去给男孩送温水。
午市过半,客人来了又走,转眼他们已经接待了五桌。十二个人,居然没一个人尝出汤有问题。
哪怕段雨何拼命暗示也无济于事。
趁老板结账,龚裕民和陈镇尧送菜的功夫,她抓住机会,再三追问喊她倒水的客人,汤的味道如何。可惜那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只会夸夸其谈,大赞汤的鲜美,说什么能尝出鱼生前生命力之顽强——拜托,煮汤用的从来都是鸡和牛,别说鱼了,连虾皮也没有,他从哪儿尝出来的鱼鲜?段雨何好不容易才忍住朝他翻白眼的冲动,勉强维持着彬彬有礼的假笑。
好不容易送走那位客人,午市已近尾声,店里也不剩几位客人。
段雨何收好餐具,有些沮丧地抬头,迎接她的是陈镇尧的嘲弄,还有龚裕民赞赏的目光。
“怎么样?别忘了——输的人可得买一个月早餐呐!”陈镇尧奚落她。
“哼!走着瞧!”
段雨何反倒因此激起了斗志:午市还没结束,不到最后一刻,她,还有主厨,他们还不算输!
哒,哒,清脆的脚步声响起,段雨何心中燃起希望。
她立刻跑去门口。
“欢迎光临!”段雨何拿出最大的热情欢迎道,看清来人的瞬间却有些惊讶。
是昨天那位迟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