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吃过饭后王梅香坐在客厅,一边看电视,一边择明天要炒的菜。趁电视放广告之余,陈雪拿起遥控器调低音量后开口说道,我听陈诚说爸爸回来了一趟。
嗯,就前段时间的事,回来住了一晚就走了。
陈雪没说话,王梅香看了她一眼,继续手脚麻利地剥豌豆,像谈论隔壁邻居家事一样,继续说,你爸说他跟着之前打牌认识的朋友一起去了北方,现在又合伙做了个小生意,刚起步需要点资金,回来一趟,让我把房产证找来给他,他有急用。
陈雪惊得仿佛五雷轰顶,立马从沙发上弹了起身,又弯下腰注视着王梅香的眼睛,不敢相信地说,房产证?房产证可是可以拿去抵押贷款的啊!
他要是还不上,别人就得把我们现在住的房子收去,到时候我们住哪?陈雪越说越激动,脸上涨得绯红。
王梅香也停下手上的动作,被陈雪这么大的反应给吓着了,惊呼一声哎呀,也面对面看着陈雪说道,我想着房产证写的也是他的名字,他说了一大堆,我也懂不起。
陈雪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打了个寒战,僵在原地。过了一会,王梅香想让怄气的陈雪消消气,安慰说,你爸爸也说了过几天就给我邮寄回来,你也别管了。
陈雪叹了一口气,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苦笑着再一次躺下沙发。王梅香见孙女异常生气,便一只手放在陈雪的大腿上,轻轻拍,安慰说,你爸爸承诺挣了钱就立马打点钱回家。陈雪身体像灌了铅般被紧紧绑在了沙发里,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你怎么还能这么相信他。
其实,王梅香也知道陈雪这样说并不是没有理由。
在陈洪涛还没认识女老板之前,被同村人哄骗去到隔壁乡镇打牌,牌桌上被人串通设局,输了五千块,又被哄骗当场签字画押借下高利贷。
两三个月后利滚利要还一万,陈洪涛还不起就被一群人追着打了一顿,打得鼻青脸肿不敢回家,就连夜躲到了乡下亲戚家。放贷人找了几个人气势汹汹地找到王梅香的小卖铺,其中一个纹着大花臂的直接用手砸碎了小卖铺的玻璃柜。陈雪和陈诚吓得坐在地上哇哇大哭,陈雪右手肘部还被飞溅的玻璃刮伤。
面对这群凶神恶煞的“□□”,王梅香不得已找遍了所有亲戚,凑了一万块急忙帮儿子还上了。还上后陈洪涛便也就从乡下回来。王梅香气了好几天,打也打了,骂也骂了。陈洪涛也老实了些,在家里歇了几天,难得勤快几天,讨老母欢心。
但狗改不了吃屎,陈洪涛待了几天后经不起邀约,又伙同一些远亲跑去县城打牌了。后来认识了女老板,陈洪涛自觉亏欠老母太多,一次过年回来就给王梅香包了个一万五的红包。陈雪还记得那个鼓得皮都快撑破的红包,王梅香收到后没有立马放进保险柜,而是先揣在了衣服内包里,等到下午跟街坊邻居打手搓麻将时,故意拿出来炫耀了一番。
陈雪从小就知道,父亲是独生子,是奶奶含辛茹苦一个人拉扯大的,奶奶对父亲溺爱至今,就算已经七老八十了还是对他倾其所有,让他总是能够肆无忌惮,不用对子女负责,不用对家庭担当。
父亲执意要干什么,奶奶总是拗不过他,甚至也会一度自我哄骗,一次次原谅他,或者一次次纵容他。父亲无论是不管家里两个孩子,还是不再当木匠要去打牌赌博,亦是输了钱硬要拿家里的钱去还,奶奶都无能为力,什么都管不了什么都做不了。从小,奶奶对陈雪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要是你爸能改就好了”。
陈雪长到二十几岁意识到,自己好像是弟弟出了事爸爸又跑了后,她才不得不从奶奶手里接过命运,在家里扮演着类似奶奶“丈夫”“儿子”的角色。与此同时,她还被迫像弟弟的“父亲”“母亲”一样到处去赔礼道歉,去接受周遭审判。
其实,不是弟弟出了事后才这样,命运一开始就种在了她的身上,自己一直都置身于重压之中,只是她未曾觉察,也从未歇停过片刻。
很小的时候,养两个孩子带两个孩子的活,要么是母亲,要么是奶奶。父亲似乎永远都是缺位的,不是去乡下做工,就是在镇上打牌。六岁时母亲死后,所有重担都落在了奶奶身上,买菜洗衣做饭,照顾两个孩子读书上学,还要守摊子做生意……作为家中女主人,或者唯一的主人,奶奶总是极力缩减花在自己身上的开销,为数不多的爱好也只是下午闲暇之余在小卖铺门口摆一张八仙桌,吆喝点街坊邻里打打手搓麻将。
奶奶不是没有抱怨过。面对奶奶的抱怨,父亲总是像驱赶苍蝇一样不耐烦地摆摆手,随意打发道“知道了,知道了”,或者直接装聋作哑,随即转头去巷子里打牌。作为长孙女,陈雪难以像父亲那样轻易地离开饭桌,更无法做到对奶奶的情绪置之不理。再长大点,她在读书之余,也会去力所能及地去分点奶奶的担子,辅导弟弟写作业、小卖铺卸货搬东西、修理失灵的家电…都是她一个人在做。就连弟弟读五六年级班上要开家长会,都是她去的。她早已进入了命运给她的角色,她早已被束缚上了这些显性或隐性的枷锁,她也早已习惯了。有时候她甚至还会过分小心翼翼,时时担心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惹父亲、奶奶不满意。
上了大学,渐渐地,她明白了,再怎么去讨好,去同情、去分担,或许都无法从根本上解决奶奶和家庭的任何问题。但如何去更好地解决这些问题,自己又如何在亲缘关系间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永远是缠绕陈雪身上亘久的课题。
想到这些陈雪头痛欲裂,瞥见墙上挂的时钟显示时间还不晚,就跟王梅香说了一句,去镇中门口买杯奶茶,便换好羽绒服出门了。
生活好似一道道细碎的裂口,她和奶奶在拼命止血,而父亲和犯错的弟弟却在撒盐。走在老街上,借着昏暗的路灯光,陈雪注意到政府为了装饰老街做了文化墙上,上面介绍着当地的特产井盐的历史。她忽然感觉到,自己和奶奶的就好似被命运“放咸”,咸得有些苦涩。
现实中幸福永远缺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