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家的路上,陈雪脑子里一直盘旋着小时候的事。与弟弟奶奶相依为命,祖孙三人生活的场景历历在目。
母亲死后,原本是木匠的父亲沾染上赌博的恶习,整天扎在老街尽头那个赌场里,也不去找活做工了,就昼夜不停地打牌度日。有时吃饭都叫不回来,有时赢了钱心情好会切点凉菜带回家跟老母和俩孩子尝尝。
姐弟俩就丢给了王梅香一个人带。街坊邻居背地摆龙门阵都连连摇着头说,这老寡妇一个人拖了一个儿子长大,现在还要拖两个死了妈的读书娃儿长大,真是造孽。
媳妇生病去世已经快花光家里的积蓄,眼下沾上赌博的儿子输了钱还要从她这里拿走,奶奶为了维持一家人生计,还要供姐弟俩上学读书,不得不简单改造了下自家老屋,将前厅变成了小卖铺,做起了小小生意。
笨重的玻璃柜和一排排整齐摆放的货架充斥着有些阴暗潮湿的屋子,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日用品以及包装印刷精致的散装香烟,墙壁上还挂满了五颜六色的零食。但奶奶总是不准姐弟俩吃这些零食 。
小时候,陈雪一直以为是奶奶心疼钱舍不得,等上了高中来到县城里的江高才知道,原来奶奶小卖铺卖的零食都是“歪货”,被同学们俗称为山寨食品。但小学时,陈诚总是放学后就迫不及待冲回家,趁奶奶不注意就立马撕下一包包装精美的辣条,倒进嘴巴里,大快朵颐后还会再偷走一包,留给稍微晚点放学回家的姐姐吃。
老屋位于老街档口,每逢赶集门口就人来人往,巷子里的街坊邻居都喜欢在这里购买日用品。学生娃娃们放学回家路过也会背着大人不让发现,从口袋里掏出零花钱,买一包五毛的零食,回家干饭前解解馋。
王梅香的小卖铺生意一直都很好,但辛辛苦苦赚来的钱依然填补不完儿子陈洪涛打牌赌博输的钱。陈洪涛见老母这么会挣钱,也愈发肆无忌惮,牌打得越来越大,常常呼朋引伴打车去县城茶坊打。
陈雪读初中时,有个来自偏僻村庄的女人找到王梅香租房,要租后屋最里面的一间房,那间房有个狭窄后门,连接着老街背后那条小巷子。女人给王梅香的租金不小,但却只有赶集时才来,也从未在这里住过夜。陈雪觉得奇怪,但想着人家每个月都按时支付了房租,也不便多问,猜测着女人或许是趁着赶集做点什么生意,存放点东西在她家。她家也正好位于档口,人流量密集,离农贸市场也很近。再后来,陈雪从镇中毕业去县城里读高中住学校,一般两周放一次归宿假才回家,也就不怎么能与女人碰上面了。
直至高三开学不久,一天,在上晚自习的陈雪突然从班主任老师那接到了父亲的电话,焦急地说奶奶出事了,被抓进了派出所。陈雪与父亲赶去派出所,看到奶奶和家里那名租客,还有一名衣冠不整、头发花白的老汉,并排站在警察面前正在接受笔录。
这时,陈雪才明白,那女人是□□的,租那间房是为了方便接客□□。
王梅香因暗地里容留妇女从事□□易,判了个“犯容留□□罪”的罪名,又因已年满七十五岁,最终被法院判了一年刑期监外执行。
这件事不知怎么被一家当地自媒体知道了,然后被添油加醋,炒作到了网络上,一段时间内江城县人尽皆知,小卖铺也被迫关了近大半年。江高老师同学也都知道了陈雪奶奶出租房屋容留农村妇女□□的事情。班上的同学们时不时还会拿此来嘲笑陈雪,甚至是人身攻击。
就连刚转来复读的许清樾也拿此来语言攻击过陈雪。陈雪记得很清楚,那段至暗时刻。
当时许清樾认为陈雪去举报了他,一直对她怀恨在心,正好这件事被爆料出来,他便借机来到她面前,当着所有同学的面,露出像流氓一样的痞笑,故意抬高声量问她,陈雪,你家是“猫儿店”啊,你奶奶就这样供你读书啊?我可以去支持一下不呢?
“猫儿”,是西南地区对于性工作者的称呼。陈雪瞬间脸涨得通红,大脑嗡嗡作响,心脏“突突突”直跳,紧紧攥着拳头。她知道,许清樾虚张声势就是想报复她,要让她在所有人面前颜面尽失。
啪一声,一记清脆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许清樾脸上,震惊了在场所有同学。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许清樾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陈雪双眼迸红,布满血丝的眼里有泪水在打转。她强忍着,直盯着许清樾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你不配。说完便转头冲下楼,跑出学校,来到学校不远处的沱江边,找了个四下无人的角落,一个人躲起来放声大哭。
后来,这件事陈雪再深入了解后,她不怨奶奶,也不怨那女人。那女人原本也是个勤劳能干的良家妇女,但因遇人不淑嫁给了一个“窝囊废”。丈夫整日游手好闲,没钱玩乐了便对她拳脚相向。面对家徒四壁,下有读书孩子要抚养,上有瘫痪老人要赡养,女人不得不做起了这个生意。奶奶起初没过问也不知情,但后来时常撞见陌生男子从屋背后那扇后门进房间便懂了。本想赶走女人,但又得知了女人悲惨的处境,对她的苦衷与不得已深深同情,便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这事是违法的,顶多觉得是背上点道德的骂名而已。
事后,奶奶只要一提及这件事,一只眼睛总是会不受控制地流出眼泪。她常常自责后悔,担忧将来要影响孙女孙子的升学就业。因为警察曾跟她说,刑事犯罪留下案底,可能会影响到三代之内的亲属参加公务员考试、征兵、银行、国企、事业单位、军校和警校等的政审。
坐了五六个小时的大巴车,陈雪终于回到镇上。奶奶拖着一条摔伤后行动不便的腿,竟也早早地来到了大巴车站点等孙女。陈雪已经一年没见奶奶,一下车便迎上去激动地抱住奶奶,大声地冲着有点耳背的奶奶喊了几声。
奶奶已变得越来越枯瘦,皱纹和老年斑攻占了她脸上和颈子上每一处皮肤。三年前的那次摔伤差点要了她的命,她也因此瘦脱了相,皮肤便如同布袋一样,松散地挂在她矮小的骨架上。奶奶似乎等久了,被风吹得嘴唇干瘪苍白,陈雪心里一阵难过,故作嗔怪地说,奶奶你的脚走都走不得路,你干嘛还跑来接我,几步路,我自己回来就行。
奶奶却笑着说,我的乖孙女好不容易回来了,我再走不得路,就是爬也要爬过来接你回家。
陈雪忍不住扑哧一下也笑了,笑完之余不便心里泛起阵阵酸楚,奶奶已经这么老了啊…腿也走不动路,头发也日益花白,再也回不去小时候那般还较为硬朗坚实的身体与皱纹还未密布的相貌。
这时,路灯被点亮了,陈雪一下子观察到,奶奶深陷的眼眶里,眼珠子居然变成了神奇的蔚蓝色。那如湖水一般的眼眸,触动了她的心,那是种能给她无限力量,让她无比舒心安心的颜色。
难为你了在天天给我去点灯
难为你了在天天给我退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