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云传 第11章 第 11 章

程云觉得脑子里一阵嗡响，忙低下头吃面，不敢再看郭子敬，不知是怕那含着悲戚的眼神，还是怕他认出自己。

他觉得仿佛是昨天的事，凡间却已经过了十年。其实郭子敬那时只有几岁，又遭逢大难，怎么能记得这许多。他见程云只顾吃面，以为他是真饿了，笑了笑，也不以为意。

几人风卷残云似地吃完了面。官思梦问道：“小兄弟，你那天晕倒在驿站门口，原是往哪里去？”

程云初来人间，哪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便道：“你们要往哪里去？”

官思梦道：“我们要往大都。”

程云道：“我...我也是前往大都。我要往大都去寻亲。”

官思梦觉得他生得好看，说话又直率无邪，颇对自己胃口，原就属意带他同行，听了这话哈哈笑道：“真是巧了。你就算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神仙，也是天上掉下来的朋友。咱们三个结伴上大都，一定有趣的很。”

程云也极愿意，只是上路时犯了难。他吃了东西，力气已经恢复，说什么都不肯再那样跟官思梦同乘。

官思梦道：“你既然不愿意被拘束在前面，不如坐在我身后？”

程云摇头道：“那也不好。”

官思梦为难道：“这两匹马是我从蒙古草原带来的良驹。若是随便找个驴子骡马给你骑，是万万赶不上的。你跟我或者子敬同乘，最是便当了。”

官思梦挠了挠头，不知该怎么办。郭子敬道：“程云，若是你会骑马，我那匹可以让给你。我与官兄同乘就是了。”

官思梦听了笑道：“那也好。我这马力气大得很，两个人总是坐得下。子敬，还是你想得快。”

程云摇头道：“我不会骑马。”

官思梦道：“那简单。我教你，三两下就会了。”

程云想起当年九曜星君跑到御马监，偷偷拉了天马出来骑，结果被摔得晕头转向，当天的星盘都忘了摆，被罚到雷公那儿挨了几鞭子才算，不禁问道：“真的这样简单？”

官思梦笑道：“当然。我们蒙古人生下来就会骑马。我小时候刚学会走路，阿布就把我放在马背上。小孩子根本不知道害怕，一下子就学会了。”

程云点头道：“那我也来试试。”

官思梦牵过郭子敬那匹马，摸着马头道：“这是大汗从乌珠穆沁草原带来的白马。我百般恳求，才带了出来。你也来摸摸它，跟它说说话。”

程云惊讶道：“我？跟它说话？”

官思梦点点头：“你要骑它，先要让它知道你不是敌人。你只管说，它能听懂。你叫它乌伦珠。”

程云看官思梦一脸认真，不像是拿他取笑，便也学着样，摸着马头道：“乌伦珠啊乌伦珠，你听话些，听话些。我...你...”

程云实在不知道该跟马说什么，正在发窘，听见一声笑，转头看见郭子敬站在一旁，看得极有乐趣，心里顿时有些不服气。

他从官思梦手中牵过缰绳，道：“不就是骑马吗，还要哄它做什么。我要骑就骑了。”

说罢，翻身上了马背，学着官思梦的样子牵动缰绳，双脚在马肚子一磕。那马却像有灵性似的，只在原地站着，动也不动。

官思梦道：“它不认你。你摸摸它的脖子，对它说些好听的话。”

程云见马儿不动，愈发生气，便俯下身子，趴在马脖子上，对着马耳朵说悄悄话。

“小心。”郭子敬突然出声。

官思梦还来不及反应，就见乌伦珠抬起前蹄，长啸一声，载着程云疾奔而去，在官道上踏起阵阵烟尘。程云本就不识骑马，在马背上颠来倒去，只得紧紧握住缰绳。一人一马，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官思梦急道：“这个程云，跟马儿说了什么，让它气成这样。”

郭子敬道：“不碍事的。乌伦珠有灵性，纵是发脾气也不会伤人的。”

果然，没过一刻，乌伦珠便载着程云回来了，只是依然不听他使唤。程云提着缰绳要它停，它就围着郭子敬和官思梦转圈。程云磕马肚子要它走，它就定定地站在原地，像是在闹脾气，又像是在跟他逗着玩。

折腾了一时三刻，程云将缰绳一摔，跳下马来，气道：“这马一定是故意跟我作对，真是可恶。”

官思梦叹道：“马儿是草原上最自由的生灵，只会顺从它喜欢的人。用你们汉人的话说，或许你与乌伦珠真是少了些缘分。”

程云因其家世容貌，自来是被人哄着捧着，没想到被一匹马折了面子，心下气道，不喜欢我，偏喜欢那个姓郭的，他又有什么好了？这样想着，连郭子敬都看不顺眼了，便道：“许不是我跟马少了缘分，是我跟二位少了缘分。你们既然有事赶路，也不必为我耽搁，不如就此别过吧。”

官司梦问道：“这里距大都还有百里之遥。你一个人，怎么去呢？”

程云道：“我自有我的去法。咱们本就萍水相逢，无需为我挂心。”

官思梦与郭子敬相互看看，也无其他办法，便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先走了。”

官思梦拉着程云道：“你到了大都，若是寻到了亲人，或许寻不到亲人，都来国子学找我。东城鱼同巷国子学，那里的人都认识我。你记住我的名字，我...”

程云打断他道：“我记住了。官思梦，蒙古人官思梦。”

“嗯。”官思梦笑着拍了拍他肩膀，跨上马背。郭子敬也上了马，拨转马头，对程云点了点头。

程云心里原就带着气，看他那淡淡的样子，更觉厌烦，索性当看不见，只对官思梦挥手作别。

二人骑着快马飞奔而去。程云刚刚经历了友朋之乐，虽然未能深交，终究是一场热闹，如今转眼又是孤身一人，又不知要往哪里去，只得沿着官道慢慢向前行去。

此时已过正午，太阳西斜，深秋的凉意又涌了上来。他突然忆起很多年前那个下午，也是这样临近黄昏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地睡醒，却看见寝殿里空无一人。

“母亲？”

“母亲？”

他叫了几声，却无人回应。喊得急了，终于有仙从过来，报说六公主被天帝召去了。

他念着还不熟练的腾云诀，踩着云头，连摔带跑地到了玉清宫，却终究没见到她。

“六公主犯了天规，要被罚一世做人。”

“一世很快的。天上一天，地上一年，转眼就回来了。”

程云听了这些话，信了这些话。

他安心地等，没想到一等，就是几千年。

无数次的，他在殿中醒来，身边空无一人，送走饮宴的仙友，身边空无一人，与那些仙君仙娥调笑作乐，半真半假。

到了，身边还是空无一人。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没想到这一次却格外难熬。他看着眼前漫漫长路和半天边隐约的月影，像是又回到几千年前的那个黄昏，坠进那无边深渊里去了。

在这无人识他的凡间，程云在路边蹲下。深秋的凉风裹着他，把那身灰布衣服都吹透了。他低着头，站不起，走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