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云传 第10章 第 10 章

好冷。

手臂似乎没有了知觉，腿也没了知觉。试着抬了下手，被浸透了水的衣服裹住，动弹不得。

慢慢睁开眼睛，眼前是密实的苇丛，密得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风吹过的时候透进微微的光。半个身子泡在水里，凉得透骨。

是被冲到了河岸边的浅滩上，程云想，倒也合他河神的身份。

程云缓了缓神，抬起身子，抓着芦苇，向高的地方爬了几步，慢慢站了起来。

他转过身。眼前是一条数里宽的大河，黑漆的水面在月下泛着银白的粼光。河边的芦苇被风吹得晃动着，发出簌簌的声音。

程云抬起头，天很远，星也很远。

不知道郑杙和九曜星君他们在做什么？

程云突然想起，郑杙第一次来河神府，见到他作法运水，便一个劲儿地催他去换衣服，说他周身水汽，定要着凉。程云看着郑杙的痴样，好一顿嘲笑，笑他竟不知仙体是百毒不侵百病不入的。

如今可不同了。程云只觉得浑身冷得难受。他看看四周，前方隐约有灯火闪烁，大概是有人家的，便拧了拧身上的水，向着灯火走去。

今夜月亮只得一半，白凄凄地挂在天上。路旁的树叶还未凋尽，风一吹便哗哗地响，漫天地飞。这是北方的秋夜，凉意入骨。程云乍做了人，初尝肉身之苦，只觉得头晕眼花，步子越走越沉。大约行了三五里，到了一处房舍，正要去扣门，手被那冰凉的铜门环一激，终于耐不住晕了过去。

再睁开眼的时候，眼前的景色飞速后移，耳边是急促的马蹄声。

他低头看看，原来是骑在一匹栗色大马上，身后的人右手擎着缰绳，左胳膊折起来束着他，身子紧贴着，传来阵阵暖意。

程云低下头，自己穿了身灰布衣裳，虽不如云绸轻柔金贵，倒是也干净。他动了动，想看看身后是谁，便听见有人开口：“你醒了？”

他回转头，只看到那人的半张脸，突然觉得脖子疼得很，不敢使力，又转了回来。

“你晕倒的时候，想是磕到了头颈。不碍事，回头我拿些活血的药油给你擦。”

不等程云回话，那人又道：“真对不住，原该让你歇歇。但我看你孤身一人又带着病，想着若是扔下你，又不知是怎样的光景。我要赶路，坐车走得慢，只好让你在这马背上跟我挤挤了。”

程云听他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也不知如何作答，只道：“我没病。”

那人哈哈笑道：“你不知怎的浸了水，又在那寒风里吹了许久，不病才怪。我替你更衣喂药，换凉帕子，足足伺候你两天，如今不认了不成？”

程云这才知道，自己已经晕了两天。来凡间一趟，原来先要受皮肉之苦。幸亏遇上了这人，程云不禁问道：“你是谁？”

那人道：“我叫官思梦。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程云。”

那人笑道：“果然是个汉名。我看你的长相这样俊秀，就猜是个汉人，被我猜中了。你家是哪儿的，多大了？怎么会晕在驿站门口的？”

家？程云抬头看了看天。他想了想，道：“郭家庄。”凡间的地方他知道的不多，脑子里能记起来的，就这个名字了。

“郭家庄？沧州青县郭家庄？”那人像是极高兴，哈哈笑了几声，在马背上抽了几鞭子，紧夹马肚向前赶去。

“子敬，子敬。”官思梦纵马赶上前面的人。那是一匹通身雪白的蒙古矮马，马上坐着一个青衫男子。男子听见喊声，回过头来。

程云乍看到，不由得一愣。

这人他像在哪里见过。

官思梦笑道：“真是巧了。咱们捡到的人，竟是你的同乡。”

那人见到程云，也一愣，只淡淡地点了点头。

官思梦道：“汉人有句话叫‘他乡遇故知’，本是人生一大幸事。你们两个，怎么像是没事似的？”

那人道：“我随祖父长居紫金书院。乡里的人识得少。这小兄弟这样年轻，想必是谁家的小辈，是以我并不认得。”

官思梦用手臂碰碰程云，道：“程云你呢？没听过郭家庄郭子敬的大名？”

程云总觉得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一时想不起来。程云见他二人一言一语，自己被人拘在马背上，像是落了下风。那颗傲气的心又冒了出来，便道：“想是这‘大名’不过是‘徒有虚名’，我竟没听过。”

程云说罢，便望着郭子敬。郭子敬纵马疾驰，也不知听到了没有，只是回头对他笑了笑，又对官思梦道：“时间紧急，咱们还是尽早赶路吧。”说罢，两腿一夹马肚子，远远地窜了出去。

官思梦哼道：“这时候又急了。我先前说早些出发，他又说什么这小兄弟昏迷未醒，还是多歇一日稳妥，左催右催不肯走。你们汉人，最爱七扭八拐，口不对心。”

程云听他这样说，忍着脖子痛，回转头去看了看。官思梦是个圆脸盘，短细眼睛，下巴留着一片青青的胡子茬。两个辫子左右束在脑后，垂在肩上，跟郭子敬的发型大为不同。

程云在凡尘镜里见过这种装束，便问道：“你是蒙古人？”

官思梦道：“是啊。”

程云道：“怎么叫了个汉人名字？”

官思梦笑道：“我喜欢汉字，就给自己取了一个。‘思梦’，你说好不好？”

程云琢磨了一下，道：“尚可。”

官思梦哈哈笑道：“你们汉人说话含蓄。你说是‘尚可’，那就是‘很好’。小兄弟，多谢你赞我，我很是高兴，很是喜欢。”

程云见他说话直白，笑得爽朗，也觉得对味，不由得跟着笑起来。

说话间，官思梦追上了郭子敬，喊道：“子敬，咱们就在这路边小馆吃些东西，歇下脚吧。”

郭子敬听了这话，勒马慢了下来。官思梦也停了马，自己先跳下来，伸出手擎着程云。他乍做了人，又昏睡了两天，手脚都没什么力气，险些跌在官思梦身上。

那店家极小，只是官道旁搭起的一个棚屋，有个三两张桌子。他们拣了张干净的坐下，却不见跑堂的过来招呼。官思梦正要叫人，郭子敬冲他摇了摇头。

程云沿着他视线望去，柜台后面隐约露出个人头，像是听见了，又不敢向外看。程云问道：“他怕什么？”

官思梦道：“怕我。”

程云不解道：“你有什么好怕的？”

官思梦和郭子敬听到这话，都是一愣，又见程云神情无邪，像是真的不明白。

官思梦笑道：“你这话问得，像是没在世间活过。你又生得这样好看，怕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吧？”

虽然是玩笑话，程云还是听得心里一惊，又怕自己刚来就暴露了身份，笑了笑没有回答。

郭子敬站起身，走到那柜台前说了几句话。藏着的两个人忙不迭地点头，匆匆逃到了后面。郭子敬回头道：“你们稍坐坐。”自己也走到后面去了。

程云道：“他去做什么？”

官思梦笑道：“等着看就知道了。子敬这个人最是少年老成。跟他出门，是极便当的。”

过了不多时，郭子敬端了个盘子过来，盘上放了三碗面。他各端了一碗放到官思梦和程云面前，道：“地方简陋，有什么吃什么吧。”

程云那天从河里出来，衣衫湿透，换上的是郭子敬的衣服。郭子敬的身量略高些。程云便将袖子挽了一截，松松地垂着，更显得手腕纤直。他接过郭子敬递来的筷子，问道：“那两个人呢？”

郭子敬道：“我给了些钱，让他们一个时辰后再回来。咱们吃咱们的，无谓吓着他们。”

程云还是不知道那些人为何那么怕官思梦，但他看着眼前这碗清汤菜面，许是饿急了，只觉得格外诱人，香气扑鼻，不禁说道：“好香。”

郭子敬道：“这是麻油的味儿。我想着你病刚好，大概没食欲，所以这碗额外放了几滴。”

程云问道：“这些事，你怎么识做的？”

郭子敬自己也端了一碗，坐下道：“我自幼同祖父一起生活，做惯了。”

程云道：“凡间...凡是孩子不都跟着爹娘生活吗，你爹娘呢？”

“在我六岁那年就过身了。”

郭子敬原本低着头，说完这话就抬头看了他一眼。程云不禁打了个激灵，险些将筷子惊掉。

怪道他觉得郭子敬眼熟。

这眼神他早就见过。

在那郭家院子里，小孩坐在地上，推着爹娘的身子遍叫不应。

也是这样，抬起头来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