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见到华夫人的那一刻,太后立即就认出了她是谁。
虽然曾经倾城的容貌不再,虽然她的肤发比宫中尚宫的保养还不如,虽然她如今看起来比同龄人更为苍老,但当不再需要伪装成市井女商人时,在她身上那种独特的气质又呈现出来了。
太后对这份气质很熟悉,去姜国之前的柳芙卿便有着相同的气质。若要论源头,这份气质其实来自清风高节的柳国公的传承。
柳国公是忠臣,太后一直都知道,她更知道当年的事是冤枉了国公府。若是柳家还在,如今仍是朝中肱骨。
可国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说她是祸主的妖妃,用着不正当的手段往上爬,心思歹毒,会教坏皇子。
如今回想起来,国公也真是眼毒。太后知道自己手上不干净,但她一向行事小心翼翼,纵有人命,也不留半点把柄。可便是如此也被他瞧出些许端倪。
“国公是难得的刚正之臣,可就是不懂变通。太刚易折啊。”身为丞相的哥哥常常会跟她念叨这句话,遗憾没能拉拢国公。
哥哥是觉得遗憾,可太后不这么觉得,她更多是不甘。国公根本是不喜女子干政,所以才对她诸多刁难。
呵,女子怎么了?太后想到这里,便忍不住冷冷发笑。越国一向看重礼仪,尤其对女子诸多约束。可越是约束越是反叛。前有长公主乱了半个越国,后有自己与皇上争了这么久的权力。
就连柳芙卿,太后也毫不犹豫把她培养成杀手,做下骆府这样的滔天罪行。让他们再也不敢小瞧女子。
太后收回神思,将目光浅浅地放在殿中女子的身上。
这也是个奇女子。
年轻时,柳昔凌是名满京城的美人儿。当年的太后甚至还担心过陛下要纳她入后宫。好在柳国公的脾气和态度摆在那里,不论陛下想不想,都只能绝了这个心思。
柳国公为她选的韩家,算是一门清流人家。听说柳昔凌嫁过去后,因着国公府小姐的身份,备受夫家尊重,公婆姑嫂也不曾给她脸色瞧。京中的小姐和夫人们听说后艳羡不已,都道柳国公疼爱女儿,给她择了一门好亲事。
这样的艳羡停留在国公府出事后。
人人避之不及,都怕国公府的火烧到自身头上。
清流如韩家,也逐渐改了之前的态度。她的日子愈发不好过,后来竟然死于妾室的勾心斗角。一位出身不凡又容貌倾城的美人儿就此香消玉殒,令人不得不唏嘘。
可谁知,那竟然是假死,是柳昔凌因势利导的死遁。如此胆魄和隐忍,真不愧是国公府的女儿。
太后的目光不由得带了几分钦佩。这世上多一些这般传奇的女子才好。
华夫人丝毫不在乎殿上之人在想什么,她只专心点茶。从前不论是闺阁中还是嫁入韩家,点茶不过是闲情逸致。后来逃去了大理,被女商人收为义女,学着经商的那些日子,茶道倒成了静心宁神的方式。那些抑郁愤恨的日子,融入茶末与沸水里,让她逐渐学会心平气和。
沸水点冲罢,华夫人将点好的茶置于桌上。远芳上前以银针试了无毒之后,将茶盏小心翼翼呈于太后面前。
太后静静欣赏着茶盏中的松柏图,不由得赞叹,“君不见拂云百丈青松柯,纵使秋风无奈何「1」。瞧瞧这小小的一盏茶,竟颇有国公遗风。唉,若是他老人家还在,咱们越国情形恐怕要好上百倍千倍。”
“有太后娘娘殚心竭虑诸多筹谋,我朝自是千秋鼎盛。”华夫人语气冷淡而不失礼数。
“我朝,我朝。”太后掩嘴直笑,“倒不知你说的是哪个国。是华夫人的大理国,是钟璃的姜国,还是柳家世代效忠的越国。”
华夫人静静看着她伏在椅子上笑,已经懒得开口。
太后笑够了,慢慢坐直身子。“我朝虽不喜女子抛头露面,但临安城中倒也有不少女商人。偶尔女眷们进宫,也会跟哀家说说新鲜事。倒是从来不知有你这么一位茶艺如此出众的,可见妹妹藏得有多好。”
“民女只是个不入流的茶叶商贩,哪里配让尊贵的太后娘娘知晓。再说了,您跟皇上一样忙于朝政。即便知道我在临安,估计也懒得腾出手收拾。”华夫人淡淡道。
太后闻言,倒是沉默了下来,低头去看茶盏中的松柏。
殿内一片安静。
茶水逐渐凉却,浮末和茶粉绘就的图案也散了形。直到松柏都消失了,太后才重新抬头,脸上已经没了笑容。
“哀家从未看轻你。可你跟你父亲一样,觉得女子不能干政,对吗?”她的语气仍是平淡,却带了三分凌厉。
华夫人心里略略一惊,面上却不显,“太后何出此言?民女根本不懂朝政之事。”
太后眼神放空,陷入回忆,“这么多年过去了,哀家仍然记得国公的教诲。他明明看不起哀家,看不起女子,却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和孙女,都是做大事的人。”
“太后娘娘错了,先父从来不曾看不起女子。”华夫人直视着她,脸上尽是坚毅,“从前在家中,父亲将我与哥哥一同教养,也曾多次带我出游。览天下胜景,而不拘泥闺室之中。侄女儿亦是,只要她喜爱的,不论何样,父亲与哥哥都会寻来最好的老师教她。”
“是吗?”太后声音淡淡的,眼眸愈发深沉。透过眼前柳昔凌,她仿佛隔着岁月看见了另一个人。
“身为帝王,坐拥天下之权,可同时也负天下之责。心思差一点,言行错一分,便会置天下于万劫不复。你想让你儿子当皇帝,便该走正道好生教导才是。用你在后宫那些阴狠隐秘的手段,迟早误国误民!”
多少年过去了,柳国公这番话始终压在太后心上。午夜梦回恍然想起,便如惊雷一般轰然作响,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恨柳国公的洞悉和通透。
明明她那般聪慧冷静,行事果断,后宫里那些嫔妃,都不过是她达到目的的棋子,皇后也不例外。就连陛下也赞她识大体顾大局。
只有柳国公看穿了她的伪装,甚至还拿住了她借皇后之手残害其他皇子的证据。
所以她不得不提前对国公下手。
反正那时,陛下也不满国公老是当着朝臣的面拂他的面子,“倚老卖老!”她常常听陛下私下这般愤恨唾骂。
罢了,国公已经不在了,往事已如烟。
“你当年既然已经在大理国立稳了,又为何要回到临安来?既然回来隐姓埋名了这么久,又为何要在此时暴露?都是为了璃儿?”太后轻声道。
华夫人掷地有声地说道,“当年柳家满门含冤而死,至今仍要背负罪名。为人子女岂敢独善其身,必当为逝者洗清冤屈。”
“可柳家的人已经不干净了吧。三年前的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虽然柳芙卿如今抱上了姜国皇子和世子的大腿,可犯下的事是千真万全抵赖不得的。”太后眼中闪现精光。
“做过了就是做过了。民女和侄女儿都明白这个道理,想必太后娘娘更加明白。”华夫人不卑不亢,丝毫不畏惧她的威胁。
太后紧紧盯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过了好一阵,她才逐渐放松了表情,恢复了从容的样子,“你的手艺确实很好,听璃儿说你的糕点更是一绝。哀家久居宫中,不大了解外面的事情。你就在宫里住一阵子吧,好好陪哀家。”
华夫人颔首,“民女遵旨。”
*
待得章宁回到鸿胪寺的别院时,已是晚上。
众人都在门口等他,陆重明亲自将他从马上扶下来。
“还顺利吗?”秋迟问到。
章宁点点头,抬头环视,却没看到阿璃。
“阿姐出去了。”祈珺看出了他的意图。
章宁略略吃惊,“这么晚去哪儿了?”
“她带着小涟一起出去的。”秋迟耐心解释道,她还欲再说,却被陆重明轻轻打断,
“有事进去再说吧。”
书房里,小云端来茶盏,章宁一饮而尽。
“原以为你们会打破头呢,可如今见你也好端端地回来了。”秋迟见室内气氛略略压抑,开口说了句玩笑话。
陆重明咧嘴笑了笑,“都是成年男子了,又不是那血气方刚的少年。君子动口不动手。”
章宁长长吁出一口气,接过小云重新奉上的茶,放在嘴边轻轻吹浮末。
“李时乾是个心思重的,他在乎的是自己的皇位和手上的权力。我瞧他也不见得铁了心一定要阿璃入宫,不过是与太后相争的工具。”章宁嘴角浮上一抹微笑。
祈珺看着他,犹豫着开口,“表哥,他可愿意给你解药?”
“迟早的事。”章宁胸有成竹,“李时乾只要愿意跟我们合作,解药便是他的诚意。”
“跟我们合作?”祈珺不明其意。
秋迟紧张地看了看门窗,确定守着的都是心腹丫鬟,才略略放下心来。
陆重明面露凝重,“越国局势复杂,姜国比之更甚。听说大皇子也回京了,等咱们也回京后,还不知是怎样的情景。”
祈珺听得更加疑惑,“好端端的,怎么说到了大哥?”
话音刚落,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了他身上。
“怎么了?这样看着我?”
章宁拍拍他的肩膀,“没什么。入秋了,按照计划我们也快要回去了。之前诸事繁杂搁在一旁,现在可以慢慢计划着来。”
祈珺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右手不由自主抚向腹部。数月前中的刀伤如今已恢复了很多,只是伤痕仍然明显,提醒着他发生过的事。
“那可是得好好计划着。回去的头一件事,我就让父皇好好封赏阿姐,免得有人在背后使坏,让她难堪。”他坚定道。
随即他神色又黯淡下来,默默不语。
三人见状,互相交换了眼色,明白祈珺的神伤所在。
李沅沅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肯定是无法长途跋涉回姜国。如今因为祈珺常去看她,还能打起些精神头,若是他们一走,恐怕连这点期盼都没了。
这样的生离注定是时日无多的死别。没人能改变这样的结局。
秋迟轻声安慰:“我已经写信给父亲和杨师姑了,过两日便能收到回信。他们医术高明,肯定会有更好的办法。”
祈珺淡淡地摇了摇头,“我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不过还是麻烦你好好调养沅沅的身体,让她少受些苦。就算她不能跟我回姜国,我也要带她离开那个困住她一辈子的皇宫。”
*
夜风习习凉如水。今晚的月色不错,明亮的白玉盘挂在半空,不用灯笼烛火也看得清脚下的路。
这条路十分偏僻,人迹罕至,却仍能分辨出走向。
陆侯找的地方没错。尽管阿璃并不熟悉当年那座道观外面的情形,但她知道这条路一定能通往道观。
她只是意外四周并无人看护,却又不像荒芜到无人打理的样子。
小涟紧紧跟在她身边,略略有些害怕郊外的寂静,“姐姐,我们还是先回去吧,明天白日再来。”
阿璃浅浅地笑起来,“你这丫头素日并不胆小,怎么现在怕成这样?白天哪有夜晚这秘境探幽的乐趣。”
她抓住小涟的手,继续朝前走。
不一会儿,一座外形十分不起眼甚至有些破败的道观就出现在了她们面前。
明月当空,静谧安详照着眼前的一切。阿璃眼皮一跳,不由得想起在特院的小院里做过的一个梦。
梦中的道观和面前的相差无几,只是头顶笼罩的,是一轮诡异的血月。
当时她并不明白梦境里是什么,而现在知道了,她梦见的是她去骆府杀人的场景。
一阵凉风吹来,阿璃不由得瑟瑟发抖。寒意从心底而起,透彻浑身上下。方才拉着小涟说笑的心情荡然无存。
“姐姐,你怎么了?”小涟见她突然变了神色,心里有些担忧。
阿璃沉默着摇了摇头,稳定了心神。她伸出手去推道观的门。
门没有上锁,“吱呀”一声便开了。随着大门缓缓打开,道观里的场景越来越多呈现在她们面前。
令她们意外的是,道观里虽然安静,却灯火通明。一位宫人朝她们缓缓而来,
“殿下来了,皇上已经在里面了。”
注释:「1」出自唐·岑参《感遇》
【小剧场】
小涟:秘境探幽?废弃的道观?满月之夜?
阿璃:听起来就很恐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6章 洞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