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涛声吼地来,头高数丈触山回。须臾却入海门去,卷起沙堆似雪堆。「1」
钱塘江大潮是江南一年中的盛景。每逢八月十五之际,阿璃都会和父亲母亲一起来江边看大潮。年年来看,仍不觉得腻味。
每年来看大潮的人都很多,堪比上元节看花灯。官府派人死死守在岸边,防止有人越过去被大潮卷入江中。
可阿璃向来胆大,每次都要跑到前面去看,即便被淋湿衣衫和头发也不怕。
大潮未至,潮声先起。每次看潮,阿璃都觉得自己是上了一次战场。那千军万马的嘶吼声恐怕跟眼前这钱塘江大潮响声相差无几。
潮声似万鼓齐鸣,但江面仍然十分平静。要过好一会儿,远处的水天一色才会出现一条雪白的素练,朝着岸边滚滚而来。
那条素练会越来越宽,继而成了数丈高的水墙,挟裹排山倒海之势,仿佛要吞天灭地。
“姐姐快躲开。”身后远远地响起弟弟稚嫩的声音。阿璃回头去看,母亲抱着弟弟被父亲扯着往后退,一边退一边焦急对她喊,“卿卿快过来,小心被浪潮冲走。”
阿璃朝他们甜甜地笑,头上脸上已经被溅了不少水,她知道那堵水墙已经近在眼前。
可是她不怕。
她转头看向身侧,章宁也正在看她,目光温柔而坚定。他们手拉着手,静静地等着天地奇观的波澜壮阔。
这一次的大潮,却比往年每一次都令人窒息。
咆哮如雷的潮水撞击上岸边的堤坝,长长地嘶吼,以泰山压顶之势翻滚着不肯停息。
阿璃大口喘气,这一次却觉得心中隐隐不安。好在手心传来的温度让她略略安心。章宁拉着她坚定地站在那里,始终不肯后退,哪怕浑身已经湿透。
章宁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纵声大笑起来,仿佛是要与潮声比个高低。阿璃跟着他一起笑,可心中愈发不安。
凶猛的浪潮哪里容忍得了凡人的嘲笑,它愤怒极了,张开虚无的大嘴,不作任何商量,无情地将章宁一口吞入,卷进无边无际的江水,只留下反应不过来的阿璃。
一切就发生在一瞬间,方才还在一起的章宁便彻底消失不见。阿璃大惊失色,不知如何是好,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抓不住,想大声喊叫却也发不了任何声音。
阿璃彻底慌了,回头去看,却只能看见四周都是白茫茫的浪潮,方才的人山人海早已消失不见。她找不到章宁的身影,也看不见方才的爹娘和弟弟。
慌乱,茫然。尔后是喘不过气的窒息。
浪潮仍然肆意翻滚着,却仿佛有了些灵识,并不着急将阿璃也一口吞下。它卷起数丈高,在她身边形成漩涡,把她团团包围,欣赏着她绝望的挣扎。
爹爹娘亲还有弟弟都不见了,连章宁也不见了。强大的孤独感来袭,阿璃长长叹息着,放弃了所有挣扎,认清方才章宁消失的方向,一头扎了进去,任由潮水淹没自己。
*
“姐姐,姐姐!”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
阿璃猛然惊醒,发现身边的潮水消失不见,上方出现了一只小脑袋正焦急看着她。
“姐姐,你怎么了?我听见你大喊大叫,可是梦魇了?”小涟满脸的担忧,伸手去探她的衣领,“呀,怎么出了这么多汗,衣衫都被浸湿了。”
阿璃大口喘气,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方才的梦历历在目,那样绝望的窒息感始终挥之不去。
“姐姐,你好点了吗?”小涟倒了一杯水递给阿璃,又端着盆子出去打了清水替她更衣擦洗,“虽说如今还算热,可身上有汗吹了风会受凉。”
阿璃喝了水,任由小涟帮她擦洗更衣,心里始终想着方才的梦。
自己始终是逃不过的,不是吗?
既然逃不过,就别再连累章宁了。
她稳定住心神,看向小涟,“世子进宫去了?”
小涟点点头,替她系好衣带,“已经一个时辰了。”
阿璃从床上下来,缓步走到窗前,伸手推开窗户,清风立即拂面而来,让午睡后沉闷的脑袋逐渐清明。
过了好一会儿,阿璃转过身,看着小涟:“若我要留在越国,你会跟我一起留下吗?”
小涟被问得一片茫然。虽说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她大多都知道,但她毕竟年龄小,经历的事情少,许多事情未必明白,对于阿璃突如其来的问题更是感到莫名其妙。她懵懵懂懂点了点头,“我跟着姐姐。”
阿璃见她神色,知其不能理解,默默叹了口气,“罢了,我若留在越国,不知生死,何必白白连累了你。”
闻言,小涟大惊,“姐姐,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扯上了生死?”
阿璃摇摇头,安慰她,“没事,是我方才做了噩梦,一时胡思乱想罢了。好了,刚才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更不要对其他人说,免得他们白白担心。”
小涟“哦”了一声,忽然想起自己来找阿璃的目的,从衣袖里拿出一张纸交给她,“这是侯爷让我给你的。”
阿璃打开那页纸,映入眼帘的是寥寥数笔勾勒出一座道观的样式,笔法再熟悉不过。
她垂了垂眼,记起这是当初在特院的小院,吴大娘拿来纸笔让她画画玩,她便凭心意画了这道观。
原以为不过随便画画,如今记忆恢复后,阿璃自然认出来,这是当年柳家被抄后,太后将她藏着的道观。那个她生活了近三年的地方。
画纸下方,陆重明写上了道观的地址。
“不愧是侯爷,凭我随便画了几笔就找到这个地方。”阿璃盯着那个地址,“这个地方在城郊,极为隐秘,否则太后也不能将我藏了三年。”
也不知如今这个道观是何模样了?兴许太后将自己培养出来杀了骆尚书满门后,这里便荒废了。毕竟已经没什么用。如同自己一般,成为弃子。
阿璃在心中默默自嘲,却听有人急促敲门,“姐姐,姐姐你在吗?”
是小云的声音。
小涟连忙去开门让她进来。
“姐姐。”小云快步走向阿璃,在离她三尺的距离停下。
阿璃心中略略讶异。面前的小云虽然焦急却并不慌乱,举止间极有分寸。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要强好胜的香雪,倒是比小涟都要沉稳了。
她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定了定神,开口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殿下让我告诉你,太后把华夫人召入宫里了。”
*
大殿气氛冷凝如冰,与外面略嫌闷热的天气形成鲜明对比。宫人们都在门口候着,屏气凝神,谁也不敢呼吸大声了,免得惊扰殿中的两人。
这是章宁和李时乾第一次单独见面,便是如此剑拔弩张的对峙。其实他们二人心里都很清楚,这样的对峙迟早都会来,就看谁先沉不住气。
看起来沉不住气的人是章宁,他气势汹汹而来,却仍然遵守着宫中的规矩,层层通传才到了皇帝这里。
在他来之前,李时乾已经知道了医馆发生的事。此事令他大感意外。那毕竟是上一辈的事情,那时他忙着当一个韬光养晦的皇子,小心翼翼隐藏锋芒的同时饥渴地学习皇子甚至太子应该学习的知识。大部分事情是母亲和舅舅去做的。
当然,他也知晓其中的大多数,比如柳国公府和骆尚书府这两个案子。但显然还有些事情是他们没告诉他的。
“此事朕毫不知情,当年朕大约与你一般年纪,不懂这其中的来往曲直。”李时乾淡淡地说道。
“可玉斧花只有越国皇宫内才有,这笔帐还得算皇上头上。”章宁坚定地推回去。
“朕记得当年姜国长公主是因驸马病逝而伤心过度,导致早亡。此乃姜国宗室告知天下的原因,难不成是在欺骗天下人?”
“先慈固然因先父之逝伤心成疾,但最终致死的却是中毒。不过因毒素奇怪,难以在姜国找到症结,故称悲恸而逝。不过,钟太医和其师妹杨先生一直追查此事,终有所得。”章宁从怀里拿出几页纸,在面前铺陈开,“此为他们所查之结果,径直指向贵国独有之玉斧花。皇上若有怀疑,不妨让太医院的太医一齐来查。”
李时乾看也不看那些纸张,只紧紧盯着章宁。“是或不是,你待如何?”
章宁平视着他,“皇上想让两国再起纷争吗?”
李时乾冷冷笑着,“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不过一个世子,有什么资格左右两国朝堂?战事?呵,恐怕姜国陛下也不愿意吧。”
章宁面不改色,“两国往来,岂止战事。给越国或者皇上添些掣肘,原本也不是难事。我虽是个世子,但陛下待我亲厚,愿意听我几句。要是我告诉他,扶持大理国或者从少海出兵灭寇一路南下,都能对姜国有利,想必他不会不愿意。”
李时乾神情冰冷,眼里有一丝怒气。
章宁恍若未觉,竟轻笑起来,“大理也好,东海也罢,都是远在天边。倒不如近在眼前的事,更让皇上操心。就像江南那些个世族,百年基业就如百足之虫,即便死了都不僵。我知道您对此一直都头疼。”
殿内气氛愈发冰冷,门口的小内监甚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霜华姑姑立即以一道严厉的眼刀飞过去,让小内监愈发害怕,却又不敢乱动。
李时乾淡淡道:“在朕面前说死这个字,即便你是姜国的人,朕也能治罪。”
章宁不以为意,左手大拇指轻轻抚着中指上的银戒指,并不说话。
“事情过去了那么久,世子何必揪着不放。”李时乾身体略略后仰,抬着下巴问道,“朕猜想,姜国陛下或许还不知道此事。若他知道,未必任由你查。此事毕竟涉及姜国后宫,说不定还有前朝。”
“此事不劳您费心。”
章宁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此事过去这么多年,对于姜国宫中来说,早已是往日之事不可追。可母亲的事,一直是我的心病。身为人子,自然应当为她查出真相,至于之后的事,并不重要,我也无憾了。待得水落石出,我才能安心与钟家阿璃成婚。”
他呵呵一笑,“说起来也是有缘,若非阿璃聪慧,发现了玉斧花在其中的关节,恐怕我至今还全然无线索。看来这是母亲在天之灵,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李时乾死死盯着他,浑身上下散发出身为帝王逆君者死的威严。
感受到殿内剑拔弩张的僵持,守在大殿门口的宫人连冷汗都生生憋了回去,只听见漏刻里平缓流动的水声。饶是平时稳重自持的霜华姑姑,也忍不住轻轻抬头去看漏刻,怀疑里面计时的水会因殿内的低气压而凝结成冰,哪怕这是在暑热还未完全退去的初秋。
夕阳西坠,一抹余晖斜斜地透进来,刺目地照在两人的衣衫上。
李时乾忽而笑起来,笑声穿透大殿的穹顶。
“朕听说章宁世子行事向来沉稳,可今日却仅仅凭一份太医的推断就敢独闯宫殿,到朕面前问及当年的事。原来另有一番打算。”李时乾嘴角浮起一抹嗤笑,“你是想用芙儿来作交换,换取当年姜国到底是谁要玉斧花的情报,对吗?”
章宁用怜悯的眼光看着他,坚定地摇头,“阿璃就是阿璃,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不是一件用来交换的物品。我决不会利用她做什么,当年的真相我也有办法查清楚。”
“朕欣赏你身为人子这一片赤忱之心,孝顺,执着。朕很愿意成全。”李时乾拍拍手,霜华立即走进来。
“你拿着朕的旨意,亲自去调取当年的记录,务必查出真相。”他吩咐霜华,眼睛却始终盯着章宁。
章宁挑挑眉,“多谢皇上。”
李时乾挥挥手,霜华立即退下。他压低了声音对章宁道:“待芙儿进宫为贵妃日,便是你得到真相之时。”
章宁丝毫不意外他这番话,冷峻地看着他,“皇上,我说过我不会用阿璃作为交换。我此番前来也并不是求您。我只是要告诉你,当年的真相,你若查出来最好,若是等我查出来,那结果就不一样了。皇上,我劝你以大局为重。你要知道,越国如今最需要的便是休养生息。”
“你敢威胁朕?”
“不,这是交易。”
注释:「1」出自唐·刘禹锡《浪淘沙·其七》
【小剧场】
李时乾:内忧外患,朕真的很辛苦。
太后:觉得辛苦你退位吧,我来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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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大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