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知道姜越两国医官在太医院会见,上天罕见地在仍然炎热的夏末凉快起来,将之前的酷热尽数收起,怜悯地放出些许凉意至临安城。
姜国身处北地,越国在南方,一南一北,两国气候环境大不一样,不论是草药还是病症也不一样,自然于医术上碰撞得出更多的火花。一开始,双方还拘着,很快就忍不住聊得投入,继而热火朝天。
姜国使团中除了秋迟还有其他医官,行医经验也更为丰富,他们才是与越国交流的主力,秋迟更多是在一旁默默听教,权当增长见识。
医官会见足足持续了三日,双方仍觉意犹未尽,只是碍于两国壁垒,仍有一定的保留,不好过于酣畅淋漓。
在最后一日的下午,沉寂许久的秋迟知道自己该出场了。
她先是找准机会向越国最资深的老太医请教了几味妇科相关的草药,然后状若无意说出了玉斧花的名字。
“传说中这花乃月宫吴刚伐桂所持斧头所化,极为罕见。不仅香味独特,药效更是特别。”秋迟一脸的好奇,仿若一个喜欢听故事的小姑娘。
越国老太医微笑着捋捋胡子,“此花确实罕见,颜色形状颇有独到之处,宫中培植不过是平添几分颜色,令贵人们赏心悦目罢了。此外并无甚奇特,不过是助于激发药效罢了。”
秋迟愈发好奇,“此花只是催发吗?可我听闻它本身也有毒性。”
老太医呵呵笑着,“凡药者,皆毒。即便不能入药者,亦毒。玉斧花亦如此。”
“既然是药且毒,却不知玉斧花能治何病,毒性如何了?”秋迟继续追问。
老太医含笑看着她,并不说话。
秋迟见状,暗自咬牙,一仰头便道:“家父曾对此花研究一二,只得皮毛,深感遗憾。他知道我要来越国,便叮嘱我替他多向太医们请教,也好叫他心里不再那般惦记。”她掩嘴腆笑,“老先生可别嫌我烦,实在是回去了要交功课的。”
钟太医名誉天下,虽早些年为宫中之事所累贬去了边塞,可在杏林中的地位并未受影响。眼见钟秋迟将她父亲搬出来,老太医再有所保留,却也不得不说。
“玉斧花乃是药引,本身药效平平,要用作毒药的话,更是需大量的花来提炼。不过,此花特别的是,若是跟其他毒混合着用,那么此毒便十分难解。甚至原本能解此药的毒都未必能解了。”老太医含笑道。
秋迟闻言,双眼放光,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努力按捺下心中的激动,语气尽量平静地问道:“这花如此奇妙,想必也不是什么毒都能混合,先生可否说说,都试验成功了哪些毒?”
老太医在脑海中苦苦思索,正欲回答,却见身后门打开,有人走出来。
“陆侯夫人,此乃宫中机密,没有太后和皇上允许,断不可外传。”来人淡淡说道。
秋迟看着她,认出来这是皇后身边的女官,她出来的门后是一间小屋,只这一个出口。看来是一早就在里面的,却专门在她问及玉斧花的毒性时出来阻止。
她知道那日阿璃在皇后面前故意说自己身上中了玉斧花的毒,皇后甚至还送来了有关玉斧花的情报。可现在却又来阻止,令人摸不清皇后到底是什么意图。
“若是我想知道,便要去请太后娘娘和皇上的旨意,是吗?”秋迟嘴角浮起一抹笑,带了些许寒意望着女官。
女官语气神情仍然淡淡的,“的确如此。”
秋迟不说话,只盯着她。
“既然如此,那我即刻便入宫去问皇上!”背后,一道男声朗朗响起,惊得场中众人转身去看。
来人步履沉重,气势汹汹,浑身气压降到低点。待看清来人,女官和老太医以及越国众人俱是讶异,不明所以。
章宁神色凝重,缓缓走上前来,冷冷看着他们。
女官终是沉不住气,低声问询:“世子这是何意?”
章宁不看她,而是盯着老太医,一字一顿道:“先慈当年去得蹊跷,死因成谜,我这个不孝子探查多年才查出,竟然与贵国玉斧花之毒有关。”
他的话如平地惊雷,掷地有声,众人皆哗然。
原以为这不过是平常的两国学术交流,而皇上也事先让大臣和太医院排查了所有可能出现的异常情况,都到了最后一个下午了,本以为一切平稳,谁曾想竟然是看起来沉默冷峻的章宁世子出来挑事。
老太医毕竟见多识广,最先反应过来,他沉声道:“事关两国关系和贵国长公主,世子还请慎言。您说是玉斧花之毒,可玉斧花只在我越国有研究,世子如何敢这般确定?或许是其他毒性混淆了吧。”
章宁仿佛知道他会有这么一说,也并不急,居高临下扫了他一眼:“我虽年轻,但也知其中的厉害关系。既然我敢这么说,那便是有十成的把握确定此事。”
老太医看着他,眼里隐隐有些怒气,他正欲开口,却见秋迟站了出来。
秋迟朝太医福了一福,“老先生,请您别生气。当年长公主虽对外称是因伤心过度而病逝,但却有些迹象不一般。家父查了这么多年,最后查出竟然跟玉斧花隐隐有关。方才听先生所说,想必此前并无此花中毒一事。那么此事就更值得探讨了。”
老太医看着两人,神色复杂,“你们的凭据是什么?不妨拿出来让我等见识。”
章宁正欲开口,却径自被女官开口打断:“既然关系到贵国故去的长公主,兹事体大,非我等能决。请世子等下官将此事报与皇后娘娘和皇上知晓。待圣上裁定。”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
章宁冷冷一笑,“我正要入宫面见你们皇帝,将此事分辨清楚。”
语毕,他转身就走,再也不看场中众人。
*
时值夏末,天气虽凉,但午后仍有少许暑意。
午睡起来的太后罕见地让人撤下冰盆,甚至让人拿来冰丝薄毯轻轻搭在身上。
“到底是年龄上来了,才这个时节就受不了冰气。”太后斜斜卧在榻上,缓缓对着身边的远芳道。
远芳陪着笑,“太后娘娘是因为当年生产时落下了病根畏寒,对于女人来说再正常不过了,哪里就是什么年龄呢?再说了,岁月早就忘了您,从来不曾在您身上留下痕迹。”
太后笑着摇头,“若是早些年你这样说话,哀家定叫人狠狠责罚你。哀家最不爱听这等阿谀奉承之语,最是惰人心志的。可如今哀家却越来越爱听,可见真是年龄上来了,只想听舒心悦耳的话。”
说话间,有宫人来报,“禀太后,皇后娘娘到了。”
太后淡淡道:“叫她进来吧。”她仍是懒懒地斜卧,并不打算起身。
很快,皇后就到了,规规矩矩坐在下首。
殿内陷入沉默,太后懒洋洋假寐。皇后面无表情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宫人们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过了许久,太后终于轻笑一声,斜睨着皇后,“到底是哀家的侄女儿,还算是沉得住气。是个能经事的。”
皇后不疾不徐,声音低沉,“谨记母后教诲。儿臣前些日子才被皇上责罚禁足思过,怎敢不小心翼翼?”
太后毫不掩饰地嗤笑,“你若是个安安分分的人,就不会去宫外找芙儿了,更不会将玉斧丸给了她。要不是你今日又派去了女官阻止,哀家都要以为你是在积极拉拢芙儿了。”
“儿臣身为皇后,为皇上分忧,自是要力劝璃妹妹入宫的。”皇后神色依然平静,“儿臣派女官去,只是不想让姜国的人对玉斧花过多了解,毕竟那是我们的东西,谁知竟能扯出姜国长公主之事。听说此刻章宁已经在皇上面前,也不知此事如何了。”
太后面无忧色,淡淡道:“此事如何都是皇上的事,他不喜咱们女子干政,那咱们就别操这等无谓的心了。”
皇后环顾四周,犹豫着没有说话。太后看出了她的心思,一挥手让宫人们全都退下。
殿内只剩她俩。
皇后试探地小声问道:“姜国长公主之事与母后可有关系?”
“呵,”太后看着她,“你以为呢?”
皇后面露犹豫,想了又想,方才开口,“侄女记得年幼时,姑母虽已入后宫颇得圣宠,但咱们王家还算不得京中名门,更别说朝中的地位了。不过,后来父亲逐步经营,才有了后来的鼎盛。”
她站起来,顾不得礼仪,朝太后走去,俯身低声问道:“姑母,是不是我们王家用玉斧花与姜国的人做了交易,换来他们暗中的扶持?”
太后抬头看着她,目光中有赞许,“当年我和你父亲在此谋划上极为隐蔽,谁也怀疑不了。不过你放心,毕竟是两国关系,我们只是拿了一笔巨款,用于各方打点,断不会让姜国的人插手什么,更不曾留下把柄与他们。”
皇后点点头,回到座位上,“怪不得姑母如此冷静。”
“哀家自然冷静。”太后把玩着保养极好的玉指,“章宁是冲着皇帝而来,与哀家何干?该皇帝着急的事情,咱们忧心什么?”
皇后低垂着头,“姑母,这么多年,我真是一点也看不透你。”
太后手一顿,沉默片刻,端起一旁的饮露浅浅啜了一口,缓缓道:“我知道,这些年你嫁入宫中,皇帝待你并不真心,让你受了很多委屈。”
皇后不说话。
“我瞧着你跟他感情也说不上好。不过后宫之中,帝王真心并不重要。”太后轻叹一声,“你且记住,我和你首先是王家的人,然后才是他们李家后宫的女人。”
皇后似懂非懂。
太后挪开披着的冰丝薄毯,坐正了身子,“你我入宫,你父亲当丞相,都是为了王家长远的兴盛,包括你父亲如今辞官归隐,都是如此。”
她神色肃然,继续缓缓说道:“人生有起有伏,一个家族也是如此。咱们王家已起,如今是暂时伏下去的时候。这并非是因为势力不如从前,而是为了避开锋芒,韬光养晦才能走得远。潜心布局,等待下一次兴起。你的父亲正值盛年却要辞官就是这个道理,你身为皇后却不得不收敛锋芒也是如此。”
皇后听了这话,仍感茫然,她低垂下头,“姑母,我不懂,我也不知自己能做什么。”
“不懂就慢慢看着慢慢学,眼光放长远些。”太后轻声道,“芙儿的事也好,姜国的事也好,对于咱们而言,不过是岸边小小的浪花,动摇不了王家。不过是借着这些事情分散皇上和朝中大臣们的注意力,让你父亲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培养自己的人。我和你父亲都会老,你是皇后,以后这个重担少不得要交到你身上。来日方长,这些道理你慢慢想吧。”
皇后若有所思,“姑母,既然如此,为何不干脆就让柳芙卿入宫来?她在越国已经无亲无故,很好拿捏,有她在,皇上会更加认为我和你矛盾重重。我也不必时常对着他。”
太后嘴角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她入不入宫于我而言并不重要。即便当年我拿她当棋子,可也算救了她一命,况且当年的事早已处理得干干净净,她也只能怀疑。”她对着皇后说,“倒是你,倒是可以好好拉拢她,入不入宫对你都是利大于弊。”
她拿起手边的饮露,轻轻啜饮,丝毫不介意放置时间略久而影响了口感。“你多次救她,她对你始终没有像我和皇上那般恨意深。若她入宫,是你的助力。若她不入宫去了姜国,那就更有用了。你等着吧,章宁在这里闹了长公主这事,回到他们姜国不知还要掀起怎样的风浪。你帮着芙儿,暗中把姜国的水搅浑,当年我和你父亲谋取到的东西,你也能得到。”
“孩儿受教。”皇后起身朝她行礼,脑海中思绪万千,脸上却并不显露。
【小剧场】
太后:智者不入爱河。
皇后:我没有爱河可以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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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拉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