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宫人很熟悉,阿璃略略欠身道:“霜华姑姑带路吧。”
她并不意外会在这里碰到宫里的人。毕竟鸿胪寺里里外外都有人盯着。她只是意外第一次来探道观,李时乾就等着她了。这场相逢无可避免。
霜华微笑着看向她身侧:“殿下,皇上想与你单独聊聊。还请小涟姑娘到旁边的厢房用些茶点。”
小涟闻言立即紧张地去抓阿璃的衣袖,小声道:“姐姐,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她的脸上尽是担忧,又联想起了上次在柳家旧府与皇后的那场会面。
阿璃看看霜华,转身拍了拍小涟的手:“别怕,我不会有事的。侯爷他们知道我俩来了这里。”
她朝霜华一点头,霜华立即叫了个小宫人将小涟带到一旁去。
“殿下这边请。”霜华稳稳走在前面带路。
从外面看,道观并不起眼。走在里面才发现,道观面积并不小。从最外层已无人祭祀的神像到客人的厢房,再是原是道姑们修行的课堂,最后穿过一片小竹林,走过一架小石桥,才来到隐秘的后院。
这里还是几年前的样子。阿璃一边走一边回忆起那几年的道观生活。
那段生活大体上都是灰暗的。骤然失去所有的孤苦无依,无法改变处境的弱小无助,被复仇**不断驱使的仇恨疯狂,全都重重地压在年少的她身上,剥夺了她的鲜活与快乐。以致于很多时候她都认为道观就是黑白灰三色,哪怕春日繁花似锦,夏日骄阳如火,秋日晴空一鹤,在这里都只剩肃杀凋零的冬季,不带任何一丝色彩。
唯一的鲜艳却是李时乾。
只有他来,道观会暂时恢复些许生气。
阿璃回想起第一次在道观看到李时乾,他身着一身月白常服,站在小石桥边,静静而立。
他的眉眼很好看,清朗入画,不怒自威,安静的时候便有几分寒意在脸上,生人勿近。
但他看向她时,那股寒意会化作似水的柔情。那双深邃不见底的眼眸让她原本晦涩黯淡的内心燃起一点光亮。
从此,以报仇为人生目的的计划中加入了李时乾。即便此生不能长厢厮守,但她愿意为了他的理想豁出一切。
这个誓愿虽从未在李时乾面前指天指地地承诺,但一直根种在她内心深处,坚韧不移。
可后来又怎么变心了呢?
阿璃垂了垂眼,内心浮起对自己的嘲笑,到底是自己不守信。
“殿下,皇上在前面等您。”霜华姑姑忽然停下脚步,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阿璃跟着停下来,收回神思,发现此处已到了小竹林,再往前就是她曾经住过的后院了。
霜华朝她福了福,悄无声息地退下。
入秋的时节,草木略略泛黄,而竹林还维持着长青,如同她当年离开时候的样子,不曾改变。
她缓步朝前。
几年的时光流逝,她从万千宠爱的国公府小姐沦为躲藏起来不见天日的杀手,从注定失败的细作成为五皇子的救命恩人。人生充满了跌宕起伏,前路迷茫不知如何峰回路转。然而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却仿佛凝固了岁月,还停留在当年。
大段大段的回忆扑面而来。竟然比国公府的亭台楼阁还要刻骨铭心。
还是这样的后院,还是这样的月光,还是这样的白衣少年。
阿璃将目光停留在后院庭中,李时乾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她。在以前,他也曾这般站着等着,等她练武归来。其实更多时候,是她在院子里等他,一边亡命般将所学武功练了又练,一边在这苦恨中期待那一丝光亮。
虽然她并不知道他会不会来。
在她即将离开临安去往姜国的那个夜晚,李时乾早早地来了道观。两人相顾无言,只有泪眼。
这一走后会无期。他们都以为这是永别。
“此一别,隔山川。”
姜国山高水远,她又是作为美人被进献给姜国皇帝,别说见面,生死都未知。
她想告诉他,自己是心甘情愿到姜国去当细作,帮他探听更多情报,帮他坐稳太子乃至皇帝的位置。可临了到底没说出来,她想让自己在他心里,永远是遗憾。
可惜后来的事,终是让她逐渐冷了心。
“芙儿,你回来了。”李时乾低声唤她,就像当年一样。
阿璃不由自主往前走。当年她听到他的声音,会雀跃般跳到他身边,这也是她为数不多的少女时刻。
可现在,她的内心比她自己想象的更平静。没有欣喜,没有欢快,也没有仇恨,没有怨言。
“参见皇上。”阿璃不悲不喜,平淡地行了礼。
李时乾浅浅地笑,“你还是那般,总要行了礼才肯跟我说话。我早就说过,在你面前,我是我,不是朕。”
他缓缓踱步,边走边看看四周,“自从你离开后,母后就废了这里。可我不许任何人动,我让霜华派人守住此处,一直保留着当年的样子。每次想你了,我就会悄悄出宫来到这里,假装你还在。”
阿璃轻轻摇头,“皇上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当年是当年,如今是如今。”
“是啊,如今是如今。”李时乾感叹,“你知道的,我从来不信命。可是现在却开始渐渐信了。若不是上天怜悯,着意安排,你怎么会回到我身边?”
他将阿璃轻轻拥入怀中,带了无限的柔情,“芙儿,我们永远在一起,再也不会分开了。”
阿璃没有挣扎,任他轻拥。虽是夜晚,但院子里的一切却被月光照得清晰可见。她抬头朝天上望去,皎洁的明月也回望着她。
“我们已经缘尽了。”过了好一会儿,阿璃推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两步。
“缘尽?”李时乾眉头微微蹙着,片刻又舒展开,“你大约是不知道。我和你的缘分岂止于这个后院。其实早在我们幼时,父皇就曾向国公他老人家提过,要将你嫁与我为正妃。只是后来世事难料,造化弄人。如今我虽然不能让你当皇后,但你是我此生挚爱,此志不渝。”
阿璃叹息一声,“你又何必如此执着。如今你身边有皇后,我身边也有章宁。既然各自安好,就该相忘于江湖。从前种种,似水无痕。”
“小熠是母后让我娶的,我并不爱她。在我心中,她一直是表妹,我对她并无男女之情。”李时乾满脸神伤,不甘心地问道,“但是你爱上了那个章宁,对不对?”
阿璃点点头,“是,我爱他,现在我的心里只有他。”
沉默无言。
良久,李时乾长叹一声,“芙儿,我说过我不怪你。你在姜国险之又险,活着已是不易。章宁好歹是世子,能护你周全。我瞧他待你亦是真心。见他如此,我心里既是高兴,又是难过。”
他顿了顿,“章宁今日来找我,为了他母亲之事。虽然当年我尚年幼,不知其中曲折,但由此可见姜国局势之复杂。辗转几十年仍然不休不止。姜国那五位皇子都不是等闲之辈,幸好他们彼此内斗内耗,若是一致对外,哪有我越国喘息的机会。”
阿璃不说话,只静静看着他。
李时乾继续说,“你若跟他在一起,免不得被卷入这些勾心斗角中,其中复杂程度超出你的想象。若你留在越国,留在我身边,情形就要简单得多。你也不必担心母后和皇后会对你怎样,她们不敢的。”
听他这番话,阿璃忍不住微微抬眼,“怎么,如今你能护住我了?”
“那是自然。”李时乾不在乎她话里稍稍的嘲讽,“我已不是当年那般,只能眼睁睁看你离开却无能为力。现在,母后再也不能干涉我的决定。她在一天天老去,我在一天天成长,用不了多久,她再也无法干涉朝政。所有权力都在我手里。在我治下的越国,将会越来越强大。决不再有如今对着姜国的委曲求全,定叫他反过来求我越国!”
夜月无言,清风轻轻吹过来,将他的豪言壮语拂满整个后院。
一时间,阿璃有些恍惚。曾经,她也是这样,在后院,一个人听他说着理想和抱负,那时他的脸上满是坚毅和希冀,天下之大,正待他一展所为。
现在,同样的后院,她在他脸上看到的还是当初那份坚毅和希冀。若说有不一样,那便是多了几分沉稳。
他的政治抱负和野心勃勃,一直都在,不曾改变。
“你还是当年的你。”她感叹道。
李时乾温润地笑了起来,“芙儿,留在我身边,与我共同开创盛世。”
盛世,盛世。她在心里呢喃。
曾经为了他的抱负,她宁愿当杀手当细作,宁愿此生不复相见。
可如今,再次听到这样的话,她却感到一阵疲惫涌上心来。她已经为了他的雄心,付出过代价,不是吗?
阿璃轻轻开口,听见自己说,“你的盛世,从来都不曾将我算在内,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以后也是这样。”
“你还是不信我?”李时乾失声道,“芙儿,你知道吗,你在我心中的位置比你以为的更重。只有对着你,我才会说一说我的抱负。后宫前朝那么多人,我能信的根本没几个。你不在的这几年,每次我心情郁结,无人可诉说,都只能来这里,假装你还在,默默地讲给你听。”
“芙儿,你若是没回来就罢了。可如今你已经回来,我如何能让你走,再受这相思的锥心刺骨。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还想到了国公他老人家。”李时乾拉起阿璃的手,细细摩挲着,“等以后咱们有了孩子,他身上流淌的是李家和柳家的血脉。国公的后代,他一定很有出息。我始终忘不了国公当年对我的那些教诲,时常在心里回味,受益终身。”
“可我柳家至今仍然背负谋逆的罪名。”阿璃神情淡淡的,语气却沉重无比。
李时乾将眼光从她脸上移开,望向别处,“我知道,我会为柳家平反,还国公以清白。”
“不,你不会的,你根本不敢得罪包括太后王家在内的那几个世家。”阿璃直直盯着他。
李时乾没有接话,他抬头去看着天空,神色复杂,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璃不管这么多,她继续说道:“其实柳家并非因为谋逆而获罪。而是因为几大世家联手做局,离间了先帝和祖父,这才被灭尽满门。”
“柳家获罪时,长公主之乱早已过去好些年。祖父本就与长公主交集甚少,何来串通谋逆?这不过是借口罢了。”
“真正让世家对我们柳家下手的原因是,祖父数次力谏,劝先帝为寒门开辟从仕之路。先帝的确动了这样的心思,这让世族感到恐慌,于是先对柳家下了手。”
“皇上,你自己本身就是被世族王家拱上皇位之人,受了那么多世家的好处,又怎么敢动了他们的利益?为柳家平反,不就是与世家为敌?”
“不怪姜国太强大,只能怪越国受制太多。皇上,你有雄心壮志是好事,可惜你只顾着与太后争权夺势。这有什么用?太后的王家甚至都不算世族中的前列。卢氏孙氏周氏这些世族,你敢动吗?”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快意地欣赏李时乾脸上的表情变化。
“这些都是从前在家中,常常听祖父同父亲他们说起的。想必他们对你说的也不少。”
李时乾一直没有打断她,直到她说完停下来仍是不吱声。
他踱步到一旁,在台阶上坐下,屋檐的影子将他上半身笼罩着。阿璃看不见他的表情。
“你既然懂我,就应该知道我当这个皇帝有多么辛苦。”李时乾闷闷地开口。
阿璃冷笑一声,“我懂不懂又怎样?你仍然改变不了现状。”
“芙儿,你很少对我说这般尖锐的话,从前你都不曾大声了。”李时乾声音轻飘飘地传来。
“芙儿已经死了,我现在是钟璃。”阿璃语气提高不少,“就你那么处心积虑想要她死,她能躲过几次?”
【小剧场】
阿璃:从前对你说话不大声,那是因为恋爱脑上头。
秋迟:不得不说,你从前现在都有点恋爱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7章 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