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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兄人
疆内苦寻疆外亲,
追兄甘做异乡人,
争得近君同檐下,
莫负满腔孤勇心。
——赫靖羽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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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墙内有人深夜梦魇难熬,宫墙外亦有人彻夜难眠。同为皇家之人,皆被这权与情、悲与喜、舍与留、握与放所扰。
夜已深了,大雨滂沱,整座皇城喧嚣不再,只余噼啪雨声,接着轰隆雷声汹涌而来。
掩云仍是睁着毫无睡意的双眼,心思凌乱不堪。这般不远万里、舟车劳顿,谋个江山霸业、掌个无上荣光还行,可芙雅背弃父命、委身生人,所图为何?
父王会责怪我护妹不周吗?他会否爱女心切,许得芙雅凭心找寻幸福、予她自由人生吗?
芙雅会无力掌握自己的命运,和史上的悲情和亲公主们一样,沦为谋霸业者们博弈大局里的一颗棋子吗?
思到此处,丑时已至,掩云翻来覆去,终得承认,自己居然不甚了解父王。他根本不清楚父王如何思虑江山、更不知道他要如何安置子女,只如爪牙一般,对父王唯命是从,做得那些个狗腿般的勾当。
他对父王的忠心与爱护,是同俗世父子间那般,从儿时起便有的真情实感。可如今遇到了事儿才发现,父王的心思,他得猜!
霍戎已有人质在疆内,却怎的又提和亲之策?是父王本有谋划?还是有谁出的主意?
寅时已过,睡得安稳的,唯芙雅一人,皆因一墙之隔,便是心心念念、守望多年的二哥!任凭枭雄豪强们和亲也好、选婿也罢,能来疆内,便是美梦成真大半,二哥不再遥不可及,不再只活在她的白日梦里,转身便可看得!此行值了!
她暂且高枕无忧了,便不同过往,换做她去叫掩云起床。一顿鸡飞狗跳过后,掩云被她折腾起来。
“二哥,你瘦了!”芙雅心疼地望着掩云,喋喋不休,“你怎么了啊?有愁事吗?”
“我为啥愁?你不知道吗?还不是因为你……”掩云夜里纠结难眠,熬了许久,难能在晨间昏昏补眠,却被整宿安睡的芙雅掀了被窝,简直叫苦不迭。
芙雅叽喳不停,满面春风,掩云却一面昏昏沉沉、一面忧心忡忡,睡无可睡,醒亦难醒。
“兄台怎么又来了?”掩云蹑手蹑脚地遛进紫檀轩时,羽伦从案前起身,速速迎了过来。
“芙雅成天缠着我!”掩云眼下黑青,无精打采,上来便不吐不快,“我已不知哪里可躲,茶楼酒肆她都跟去了……”
“你们兄妹之情真令人羡慕!”羽伦听罢,会心一笑,请掩云去他榻上,“熬夜了吗?要不,在我这儿睡一会儿吧!”
“这——怎么好?坐一下便好。”掩云自是迟疑,却耐不住哈欠连连,困倦不已,盯着那榻,难抵眼皮不住掐架。
“兄台莫用太过拘礼。我这书斋,无人常来。你好生休息便是!”羽伦摇了摇头,“你这脸色,差得不行。”
“这——那——我——”掩云只觉头疼,许是分不得神再客套,许是因为其他,竟是一屁股坐于榻上,“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掩云触榻即眠,羽伦案前阅稿,互不相扰,皆是心安。
待日上枝梢,掩云醒来,便是挠头笑开,“兄台见笑。”
“睡得可好?”羽伦沏了好茶,“来,吃些茶点。”
“呃——好。”掩云点了点头,本为疆外之人,却非为俗世以为,如何热情奔放,反自有其薄凉之处,不喜虚荣,厌恶觥筹交错与呼朋唤友,如今却对羽伦有所不同,未有陌生之感,仿若早已相识,加之方才借榻而眠,更没得多有见外了。
况忽二人境况有相似之处,皆有一妹,值得牵肠挂肚,似更心意相通。
那日于殿堂上,掩云循着芙雅所指,目光触及羽伦,见他面庞清瘦,白皙得不见血色,眉清目秀,纵是锦衣华服在身,却仍是看得出身形单薄。
这便是阖业硕为芙雅所选之人?
掩云虽不喜阖业硕,却觉他为芙雅选的赫靖羽伦,面相却是不错,想来往昔受刑之前,必是温婉公子,谦和有礼。只因他受刑身残,掩云才不舍托付芙雅于他。若无宫刑,如此仪貌堂堂、知书达礼之人,岂非良婿?
“我亏欠她太多。没能好好照顾她,也没能好好教她!现在,又不知道如何面对她。”许是因为芙雅生事,无缘牵扯羽伦入局,深感抱歉;许是认为父王亏欠羽伦,若无诈降之举,他便不会身受宫刑;许是初识之时印象极好,深觉脾性相投;许是同情他处境艰难、无助可怜,鲜少与人交心的掩云,竟是放下了戒备,对羽伦流露出那些纠结的情绪。
“踉跄人生许久,深知世事无常。而翻遍史书,观其世事,方是觉察,这万事皆可谋划,唯独感情不能。”听着轩中有鸟儿鸣叫,羽伦眸中有了融融暖意,“情之所至。就随她去吧。”
“远离故土,漂如浮萍,自己尚不知未来如何自处,况乎管得了他人幸福?”掩云摇摇头,倾吐苦水,纵听得那幽幽鸟鸣,也无以为治愈。
“人活着一世,为谋利来,为逐利往。贩夫走卒,豪贾贵胄,争名逐利,难有真情。或身不由己,或为权所诱,情字于皇家人来说,实为难得。若遇见,珍惜才好。”羽伦目光悠远,缓缓而言,既为劝慰他人,又是为自我开解。
从诚文轩回来,掩云睡得很安稳——羽伦说得真对!她来了也好,至少在眼前,还可以照看她。纵使皇家人难有如常感情,我却是遇见了,还好!
不再为了躲开芙雅聒噪,只为喜于同羽伦相处,掩云便常来寻他。对面为友,每每羽伦所言,若心头活水,解得掩云久无知音之渴。
掩云默念无数遍羽伦送其之诗,却不只为芙雅心生疼惜之情——
追兄人
疆内苦寻疆外亲,
追兄甘做异乡人,
争得近君同檐下,
莫负满腔孤勇心。
关于芙雅,掩云得了羽伦之劝,虽是稍许放心了,可思及羽伦,却是心疼之感屡屡泛出。
过去不曾相识,惋惜之情未为深刻。如今用心相处,便不能对羽伦所受之苦难逃避无视。如此温和纯良之人,怎会有如此坎坷悲戚之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