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子,您可算回来了!”
推开熟悉的门,便有小石急切地迎上来。
小石是个圆脸圆眼的姑娘,又养的白白嫩嫩、细皮嫩肉,长得是喜庆的耐看。
可此时,在门被推开看到赵缭面容的那一刻,小石心里的喜悦、脸上的喜悦却却都如坚冰骤然遇热,化作了两包含都含不住的热泪,只一声声唤“三娘子……”
小石是赵缭的贴身丫鬟,自赵缭出生起就一起长大的。
后来赵缭小小年纪就离了家,之后一两年才能见上一面。但两人的感情并没有因为见得少就变淡,反而愈发珍惜每次见面的机会。
“怎么又长大一岁,还和从前一样,一见面就哭啊。”赵缭笑着调侃,却已经从袖口掏出手绢,拭去小石眼角的泪水。
“好啦,我就是……我就是……”小石有些不好意思,待要解释又说不清,只拉着赵缭往屋里走,扶着她的肩膀安在桌边,拿茶壶给她倒水。
清澈的茶水注入茶杯,没有被一丝热气缠住。
“这水凉了一个时辰,凉得透透的,快解解渴。”
“是渴得厉害了。”赵缭笑着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小石连忙又满上一杯。随着杯中的水位升起,小石的眼泪又涌了上来,强压着哽咽问道:
“三娘子在夫人那里,又吃热食了吗?”
赵缭没回答,只是伸手把小石拉在身边坐下。
“您要不还是告诉夫人您吃不得热食吧,不然每次回来都要遭这么一趟罪。”
赵缭吃不得热食,原不是她自己说的,而是总和她在一起的那位隋公子,一次在赵缭回府前,单独来找小石说的。
小石之前见过隋公子,总是笑嘻嘻。可那天,他却难得正经,嘱咐小石今后赵缭回府,一定要记得给赵缭凉一壶水备着。
她若是饿了,就准备一小团凉米饭和一碟浸过凉水的蔬菜,在米饭上浇上凉茶拌匀。
小石不知道为什么赵缭不能再吃热食,但自那天后,小石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煮好茶晾着。
这样不管何时赵缭突然回家,都有凉茶可以喝。
“没事的,都是隋云期多嘴。”赵缭放下杯子,看小石仍是含着一包的眼泪看着自己,转身来正面小石,问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赵缘那边的人又为难你了吗?”
何止是为难,简直是百般刁难。
小石的喉咙动了动。
在赵缭回来前,小石每一天受了委屈,都是伴着“等我家三娘子回来,我要你们好看!”的念头,以及一枕头一枕头的泪水入眠的。
可现在赵缭就在眼前,小石又觉得比起赵缭受的委屈,她受的那些刁难实在太过小伎俩,在赵缭面前根本说不出口。
赵缭的面色却阴了,当即站起身来,声音寒津津。“谁为难你了?”
小石连忙扶着赵缭的腰把她硬按了回来,强做笑意道:“自从上次您把二娘子身边的丫头吊起来打了个半死后,府里哪还有人敢为难我,我都是横着走的好吧!”
赵缭不信,但小石已经缠住赵缭的胳膊,“您今日又是赶路又是应付席面,肯定是累坏了。奴婢服侍您梳洗后早些睡吧。”
赵缭看了眼滴漏,“还是先去给阿娘请安吧。”
小石微微一惊:“方才席面上不是不太愉快嘛,您还要去给夫人请安吗?”
赵缭笑出声来:“这是多大点事还要梗在心上,回了家还真成小孩子了不成?我不在也就罢了,既然回来了,岂能不从晨昏定省的孝礼?”
“哦……”小石有些赧然,“那我陪您去。”
然赵缭已把小石按回凳子上,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夜里风凉,别跟着受累了,早些歇了吧,我本也不习惯被人服侍了。”
您不用人服侍了,那我在鄂国公府里还有什么意义呢?
小石点了点头,心里却是不可名状的一阵酸楚。
赵缭看了小石一眼,正要走,又停下来,难得平和了声音:
“每次无论我是否打招呼,回家来总有一尘不染的屋子和一壶凉茶,我就知道纵使我不在,屋里这些事务你也是一丝不肯懈怠的。
有你在,鄂国公府就有一盏为我亮的灯。你能如此认真待我,我也不把你当婢子看,只当你是等着我回家的亲人。”
赵缭说得平静,小石心中却是一惊,不解于自己不宣于口的想法,她怎么都看得懂……
“好啦,我去啦,你早些歇着吧,明早还要随我去赴宴呢。”
小石木木地点点头,看着赵缭越来越小的背影,心中才意识到其实自己要比赵缭还长三岁的。
可在赵缭面前,她心性不成熟得简直像个孩童。
可再转念一想,二娘子甚至是夫人,在赵缭面前,又何尝不是不懂事的孩童,连忍耐着的包容都看不懂。
赵缭原是担心母亲睡了,便轻声靠近,没有惊动门口值夜的下人,不想刚到窗边,就传来母亲的声音。
“好啦我的小乖乖,还生气呢?”
紧接着便是赵缘的声音:“我就是气不过赵缭那个样子!在外面摆威风也就罢了,到家里来还要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真以为给我们家做了多大的功劳!”
“你看看你,这家里你招惹谁不好,偏要招惹她!”说着,鄂国夫人压低声音道:
“阿娘在外面听到那些关于宝宜的事,是不能说与你听的,都是些我听到都胆战心惊的事……我听了之后是成宿成宿睡不着,心想也是我生出来的女儿,怎么就变成这么个骇人模样。
也就是你这个傻丫头,以为和妹妹吵吵闹闹几句,还是寻常闺阁姊妹的玩闹呢,你是当真不知道她的厉害。
你同她玩,说句不怕你害怕的,只怕她都动了杀心了。我的小乖乖呦,你可上点心吧!”
赵缘气咻咻地抢白道:“别人怕她,我可不怕她!我阿耶是一品世袭国公爷,凭她是什么东西,阿耶阿娘定是护着我的!”
“是是是,阿耶阿娘不护着你护着谁?”鄂国夫人一面轻拍赵缘安抚,一面耐心劝解道:“但还是少招惹她为妙,别说你了,就是你阿耶现在见了她,都是先怵三分的。”
赵缘冷哼一声不语,紧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应当是母女二人放了床帘,拉着被子躺下了。
窗外,赵缭不用巴望里面,都能想象到窗户内是怎样的光景。
灯火、熏香、母亲的手、柔软的锦衾,全都暖意融融。
那暖是一团霸道的火,自己要暖、要光、要燃烧不说,还要侵蚀外面本已稀薄的风息,像是非要全世界的空气都要为她们的燃烧献祭一般。
赵缭站在屋檐下扶着廊柱,身子一点点往下坠,心里堵着一团凝血,只觉得喘不上气,倒觉不出心有多疼了。
她想自己是该走的,可是腿动了几次,就是走不了。
二十二个月,养不好九十铁鞭的伤,一直到现在,满身的伤都结了疤,再加上左肩的新伤,一入夜都还是疼啊。
赵缭一手扶着,一手重重压着心口,才勉强从窒息中偷来一口气。
她苍白的手从柱子换柱子、窗檐换窗檐,扶着、挪着,跌跌撞撞一点点往自己的房间走。
走着走着,赵缭就笑了。
来之前,赵缭还很担心母亲发现她肩上还留着血的新伤。
可原来,都是她想多了。
对啊,从前她袖口、领口以内浑身都是伤、但凡母亲牵起她的手,就能发现异常的时候,母亲不也没发现吗?
她笑自己明明已经什么都不敢奢想了,每次回家都还是能自作多情得让自己都嘲笑。
只是这世上也有赵缭怎么都想不明白的问题。她拿起刀刃,原是为了守护他们呀。怎么就……
屋外赵缭缓慢地腾挪着,屋内又传来鄂国夫人复又开口是兴致勃勃的声音。
“不说那不开心的事了,对了芙宁,你可知刚刚门房传来消息,说明日探花宴的帖子,七皇子居然收下了!”